山沉沉

山沉沉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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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横空时,山中大美。架线工发来照片,雄阔得让人想片刻抵达他的工作地。

远山草树,裸露的山皮。细观察,间或的薄雪隐约于光影落木间。我不信,打电话,他说九月已雪访深山了,虽然这不是大漠苍凉。

我嘱他多拍照片,他无言只大笑。他在百米多高的两根铁丝间来去,空中的游走是常态,与杂技演员不可同语。

我咒骂那活的凶险,他身下不是悬崖就是深涧。他又笑,他感激这活儿,工钱稍高些,因为习惯,高空的游走已如履平川。

到豫陕交界的卢氏县横涧乡时,他主动打来电话。

山深阴冷,下来的雪一冬不化,春来才消。七八十度的坡,机械工具都成废物。非但如此,它们得被拆开,一个个螺丝,一根根钢筋,一锨锨沙子,一袋袋水泥,运上山去。

人不行,当地也几乎无人,篱笆深院尽老弱。当地的骡子也不行,身板抗不住巨重。

从云南调来了骡子,据说是当年跑茶马古道的后代。

装好东西,慢慢上路。要么夫妻,要么父子,护在骡子身后或身边。前两趟还可以,第三趟开始,骡子实在不想走了。

窄,滑,弯,陡。其实没有路,是人临时的设计。不能直上,只能如盘山公路的绕弯。

不能快,脚下是碎石子,或者是积雪残冰。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后脚必须踏住前脚的印迹,一步踩不稳,侧边就是无底之谷,骡子就会粉骨碎身。一头畜牲的生命,三四万元的代价,赶骡的人承受不起。

骡子不走,主人不停吆喝,拍拍它的肩,顺顺它的耳朵。骡子走两三步,又停下。主人再催,反复。

最是拐急弯。驮着五六米长的钢片,因了惯性,旋动时骡子几乎就要摔倒。跟着的人得老早过去,慢慢扶住骡子,抓紧重物,慢,再慢,尽量慢,长出一口气,终于过去了。

那一刻,骡子的头紧偎人的前身,人的手紧拉骡子的背筐,另一人狠抓钢片,他们三个通力合作,走过这险急之峰。

骡子仰天哀哀长鸣。主人低头,扒开骡子的毛,看它的皮肤已经磨烂,浸着血,甚至露着骨头。

主人低头揉眼。

我见过牛哭,骡子也会流泪吗?

那一刻,哪里有人畜之分?他们是共命的战友,相依的亲人。主人的驱赶只用话语,没有皮鞭。有时,人还悄悄对着骡子的耳朵说两句,估计是哄它。

最大的骡子刚开始一次可以驮四五百斤,后来得少点装载,维持一般的水平。

这活外地去的人干不了。人站在高处,看不远的直线距离,骡子要迤逦蜿蜒,折折返返,一步步抵达。人看着会哭,会叹气。这些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小伙。

彼时已是秋冬相接,山露真相,最引艺术家喝彩的大景在眼前铺排,雄美深远别处无。但没有人欣赏,叶自落待来年再上树梢,风空洞地刮着。横绝长山的老鹰扶摇而起,人见了也只是漠然。

就是当今啊,即便我操笔的当儿,这活儿在远山没有停息。没人去直播,不会有无关的人去查看。记得艾芜写过一百年前的驮大山,没想到百年仍不绝。前推,估计这人畜的遭际已有千年不止。

一个月后的架线工转战汝阳的付店、十八盘。他也惊异又是必须畜驮人催的运输。这次,人出来了,抵制外来的骡子,要和骡子争活干。他们不求多,骡子驮给多少,他们也只要多少。当然,他们要多了人家也绝对不会给。他们把自己当骡子了。

他们有的打工回来多半年没有出去断了收入,有的长在深山没有一点点家底。他们一点点背着,担着,推着,好像把大山移动顶起。他们汗水不断,肩上勒痕不比骡子身上浅,手上血泡相挨,但他们笑着。

这工钱不会被坑。

活干完了,结账。人和骡子的力量真正等价,说好的运一斤三毛五,人家硬是只按三毛二付。山里人争了几句,拗不过,又苦诉自己血汗换钱。包工头笑了,血汗有时未必能换来钱。老乡想想,也是,认了。他数钱的时候,充满感激。

不希望扶贫的人看见这点文字。我把这文字藏之深山,给我苦命不离的山中兄弟。雁过天蓝,冬深酷寒,沉沉的脚步不停走着。山在身上,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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