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冰

教授在上课的时候挖了一下鼻孔。Q看见他把手指伸进去,搅了两下。

课上到一半,教授从幻灯片上抬起头,对着整个教室说:“有什么问题吗?”

“有,”Q说:“你为什么要挖鼻孔?”

教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滑了几下鼠标,大屏幕上的幻灯片向前滚了几页,露出一副密密麻麻的宋体字。他挑出其中一个,说:“这里打错了,‘放 大器’之间不应该有空格。”

“你为什么要挖鼻孔?”Q又重复了一遍。

“请同学不要问与课堂无关的问题。”教授回答。

“怎么无关?”Q说:“课堂是你在主持,你在课堂上挖鼻孔,所以这件事与课堂有关。回答不了吗?我可以帮你回答。”说着他站了起来,旁边一个同学扯他的衣角,让他坐下。

教授没有看Q,他还在扫视幻灯片。“这里也错了,”他红着脸说:“‘放 大器’的最后应该有个句号。”

教室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有几个同学回过头来,悄悄地看了看Q。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Q说。

“不对,我说错了,句号应该换成逗号。”他接着补充。

“我他妈问你话呢!”Q身边的那个同学拍了他一下,模样十分焦急。“是鼻炎还是鼻窦炎,是礼貌还是没礼貌,你为什么要回避这么简单的问题?”

“别吵了,”那个同学悄悄地说:“这不关他的事。”

你有过痛苦吗?

Q握紧了拳头,腮帮子咬得很紧。“你有过痛苦吗?”他问教授。

教授笑了一下,在几十个同学的目光中,他抬起了头。“这位同学,我知道你学习的压力大,”他的声音有点奇怪,“你不愿意来上课,不愿意看见我。”

“妈的,”Q愤怒地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说着他弯下腰,解开自己的鞋带,然后做了个抛物的姿势。白色的球鞋砸在幕布上,教授哆嗦了一下,盯着投影出来的屏幕逐渐恢复正常的形状。

“坐下,”旁边那个同学说:“坐下,小玲给你发微信了。”

小玲说,你有过痛苦吗?从小我就怕黑,但是一开灯我就睡不着。关了灯我也睡不着。我习惯于等待凌晨,那个时候的黑暗最为强烈。

Q惊讶地接过手机,看见的确有三条未读消息。

“同学,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没有必要扔鞋子。”教授说。

“看吧,她给你发消息就说明一切正常。”旁边的同学说:“坐下吧,下课后我陪你一起去找她。”

Q不敢看那些消息。

当你觉得非常孤独的时候,黑暗就会从四面八方朝你压过来,你浑身难受。黑暗就像着火的草原,你站在中间,感觉皮肤已经被烫伤了,可是哪儿也去不了,要么被熏死,要么被烧死。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让自己习惯黑暗?生而为人,是不是总要爱上受苦的?我们都是受虐狂。听说有家长把孩子放在浓重的雾霾中,目的是让他提前习惯受污染的环境。

小玲,Q捏住她的手腕,别说了。

不,我还没说完呢。

“你很生气,这我知道,可你扰乱了课堂秩序,”教授接着说:“请你上来把鞋子拿回去,我要继续上课了。”

同学们回过头来,好奇地盯着Q。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握紧了拳头。

“回来!”旁边的同学伸出手,但没有拉住Q的衣服。Q一摇一晃,拾级而下,很快就走到了阶梯教室的讲台前。他与教授对视了几秒,教授转开了视线。

“请你把鞋子穿好,回去上课,”教授盯着地面说:“已经耽误十分钟了,进度赶不上可不好。”

Q弯下腰,捡起鞋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然后举起手。

性爱与死亡是相连接的,我能体会到,你也一定能。帮帮我,好吗?

Q没说话。

帮帮我,帮帮我,好吗?

别,Q说。

小玲发出呻吟,她的脖子上有一道猩红色的吻痕。她抓住Q的手,放在上面。“好烫。”

别。

好烫,好烫,好烫。

同学们哗然。鞋子抽在脑袋上的声音,现在仿佛还在教室里回荡似的。

教授把眼镜捡起来,吹了吹,重新戴好。他看着Q,委屈与愤怒在脸上交织。

“还手啊!”Q呲牙咧嘴地说:“还手啊!”

教授突然站了起来,胸腔剧烈地起伏。

“打呀,”Q催促着:“朝这儿打呀!”他把左脸杵在教授面前,嘴里骂骂咧咧。

“你不打我打!”他推开教授,然后双手捧着鞋跟,一下一下地猛击自己的脑门。

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Q的手在颤抖,嘴巴里冒出了一股粘乎乎的液体。他听不见床在响,一切都化成了尖锐的哨音,直往他的耳朵里刺。他看见身上有血。他看见床上有血。他停不下来。

几个同学从座位上跑下来,拉住了Q的四肢。那个一直在劝告Q的同学也在其中,他看见Q的额头上凸出了道道血痕。Q在挣扎,虽然四肢都被拉住,却还想抽打自己。

“拉住他!”那同学喊道:“快点拉住他!”

是这样的感觉吗?是吗?是吗?一轮新月挂在天空,月弯里积满了水,稍一倾斜就开始往下流。小玲的身体像棉花一样瘫软了,她说不用在意,该来的迟早都会来。Q问她,是这样的感觉吗?

小玲说,别,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你不是就想要这样吗?

现在不想了,不行,救命。

试试看吧。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

好冷,救命,好冷,救命。

小玲的脸色如月光般苍白,月光不像光,月光如水。黑暗燃烧了起来,Q的身体滚烫,他觉得自己快要像冰一样融化了。着火的草原,其他人都被烧死了,只有我们。

保安从门口闯了进来,同学们如飞鸟般散开。Q哭得满脸都是泪水,手中的球鞋已经掉在了地上。教授惊魂未定,半天没有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保安扶着Q,沿着阶梯往门口走。两股鼻血流了出来,挂在Q的鼻尖。

“小玲没事,”那同学跟了上来,咬着Q的耳朵说:“我给她打电话了,她说没事。”

Q点点头,鼻血滴在地上。那同学赶紧掏出卫生纸,撕成两半,堵在他的鼻孔里。

“是真的。”那同学说。

“好。”Q回答。

保安看了看Q,又看了看那同学,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

“他到底为什么要打自己?”保安问那同学。

“因为……”

“因为教授上课挖鼻孔。”Q抢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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