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我曾是令老师最恼火头痛的顽劣学生之一。
白天经常龟缩在被子里,夸张的呻吟,装作头闷脑热拉肚子胃上火。晚上则如脱兔般翻出院墙,三五一伙在学校附近的村庄里东奔西突撵着电影,跑得腿长腰酸精神出奇的好。
将家里带来的米一瓷缸一瓷缸地兑换着瓜子桃子之类的小吃,用以调理长期熬夜所带来的气血亏损。将以买参考书,复习资料之名从父母贴衣口袋里抠来的钱换成一包一包的烟,在厕所里吞云吐雾,美滋滋乐淘淘的烧,弹落一地的烟灰,升腾起一圈一圈狂妄的美梦。
那段时间,因为我成绩差旷课开小差,调皮捣蛋,学校那只破广播每天都不知疲倦地传播我的美名以及先进事迹,我的名声很响。老师对我这只破罐子,大摇其头莫可奈何,父母对我这块不成钢的锈铁束手无策。
然而,在初二暑假补课的一场大雨,将我的灵魂里里外外冲刷了一遍,将我彻底淋醒了。我在一刹那间仿佛成为大人,决心要换种活法,发奋一番。
那年暑假,学校依照惯例,补课20天。那个夏天多雨,将日子淋得霉透了,三两天来一场来一场的,天空一直不肯露出笑脸。说是补课,对我来说是毫不起作用的,依然三天两头跑回家一次,借口拿米带菜实则是逃避那烦闷的空气,以及一黑板一黑板密密麻麻的作业。
那个星期天,我也懒得跟老师打招呼(补课没假),提两个空罐头瓶子,跨上单车一路吹着口哨,意兴盎然来到家里。
父母刚吃完早饭准备下田去,母亲见我,怔了一下问道,“放假了么?”我晃了晃瓶子,“没放,来拿菜。”父亲的脸色变了变,“前天才回来拿的,怎么这么快就完了?”我申辩道,“天气霉嘛,菜能管多久。”父亲眼里闪过一丝愠怒,没有做声。
母亲忙着系起围裙,点起了火要炒菜,我叫住了母亲,“我晚饭后再上学,虽说今天没放假,但很多同学都回去拿菜了。今天老师不讲课,自习。”我脸不红心未跳镇定自若。
父亲皱着眉头,眉毛拧成疙瘩,脸色有些难看,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其实,今天学校进行测验,这是我最难闯的关,怎么能实话实说呢。
母亲在屋外望了望天对父亲说,“今天可能没雨了,亮开了好多,去收稻子吧。”又望了望我,“你就在家里,看看书。”不想,父亲叮嘱我说,“你也去,帮忙收拾收拾。”母亲还要说什么,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父亲拿了两条冲担,一大片彩布,我们来到田边。母亲将彩布在马路边摊开了,由于一直下连阴雨,很多田里割倒的谷子都被水泡着,有的隐隐要冒出新芽了。马路上到处都铺开了彩布,人们从田里捞上稻谷,捆好挑到马路上,在彩布上放一张桌子,再一把一把地将稻子在桌子边上摔打。打下谷子,挑回家里摊开,不这样,稻谷全在水里发芽,霉掉了。
父亲叫我收稻子,他来捆。田里全是水,一下田,袖子裤管全湿了。又不能撸起袖子,不然手臂上就会被稻穗划成一道道红红的印痕,又痒又痛。田里全是谷桩,磕磕绊绊,我东倒西歪,犹如笨拙的企鹅。
很快,我的脸上身上全是泥水,摸稻子的手,火烧火燎的痛。腰也如一张弓,扭曲拉直,酸痛不已。父亲在那边一声不吭,只是不时用袖管擦一下脸上的泥水,偶尔我收不过来时,他便用铁耙般的手,利索快捷地拢起好几堆。
正在我筋疲力尽,上气难续下气时,老天又不长眼睛,哗啦啦地哭起来了。一颗颗又大又硬的雨点,砸在我的背上劈劈啪啪,全身瞬间便湿透了。
我像一只晕头转向的蚂蚁,手忙脚乱地转圈圈。母亲忙不迭地跑过来,“他爹呀,让孩子回去吧,万一着凉了,他还要上学呢。”父亲瞅了瞅落汤鸡般的我,挥了挥手,“回去吧,洗个热水澡,换干衣服。”父亲抹了一把脸上肆意横流的汗水,雨水,接过母亲从水里捞起的稻子,默默捆起来。
母亲的衣服早已湿透,袖口一处绽开的线头往下滴答着雨水,几绺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头上,往下淌着浑浊的水流。而雨势却越来越猛,稻子上,父亲母亲的背脊上啪啪乱响,田里冒起一个个硕大的水泡。
我却愣立在那儿,父亲一扬头,朝我吼道,“看你,还不回去。”我执拗地一摆头,“不。”
我一瞬间成了大人。
我怕看到母亲那手上被划破的血口子,微微渗出血来立即便被雨水冲得苍白,我怕看到父亲眉毛尖,下巴颏上滴成线的雨水,汗水,还有那随时可能被折断的腰以及那惨白的唇。
我埋下头,在雨幕下笨拙而卖力的收起来,一把又一把,忘了疲倦。一道炫目的闪电划过天空,紧随着就是一连串沉闷的雷声,而雨竟慢慢停了。
父亲将捆好的稻谷搁在田梗上,然后一屁股坐下,看着花里胡哨直不起腰的我,竟嘿嘿笑了。母亲低下身子,替我拧干袖口裤管上的雨水,唠叨着,“这鬼天气,今儿个害着我的娃了。”
在母亲扬起身的一刹那,我看见她两鬓的头发全都白了,疏疏落落地覆在额上,分外地抢眼。
先让谷子沥着水,下午再来打,三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一般,抑郁地回到家里。母亲烧上一大锅热水,让我先洗澡,换衣服。
下午,父亲死活不让我再去田里,从口袋里抠出仅有的几元毛票塞给我。母亲给我备好米菜,将我推出门外。我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学校。
看着白花花的大米,虽说生在农家,可从前从不知稼穑之苦,父母宠着我,每天哼哼哈哈,如今总算深切地领会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了。
想着父母怎样弯腰俯首一颗颗的插下去,又怎样在骄阳下挥汗如雨一颗颗的收割,在雨中又怎样收拢,捆起,以及自己那狼狈的模样,个中滋味,总算领略到了。
下午父母还要一把把拼尽全力摔打,以后还要不停地翻晒。而我,竟然三分不值二地一缸子一缸子轻易地拿着父母的血汗去换那些零食,以满足我那无耻的口欲,还千方百计的问父母要钱买烟抽,直到那个下雨天为止,以前懵懂糊涂的我从没有想过这些。
生活如此艰辛,我却在学校肆无忌惮的糟蹋父母的血汗,糟蹋父母热切的希冀,以及我那宝贵的青春。我愧对那一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我愧对黄土地上生活着的父母。
其实,那场雨早就该下了,下得急些,下得猛些,一颗颗落在我的心上。冲刷掉我心灵上的尘土,复活我沉醉麻木的灵魂,让我快些长大,替父母撑起一片晴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