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瓢翁还乡记

吾年不惑自号寓公先生，届天命复自号半瓢翁也。盖常戚戚生计之艰，徒以名号自娱耳！会吾子游学（读研）于姑苏，雅爱其地古韵依稀，遂思安身立命焉。然吾身无长物，故计鬻城中之室而居于乡。昔项王谓富贵不还乡犹锦衣夜行耳，今吾之还乡实不得已也。

乙未春初，携妻遍告乡邻，躬身低眉，诉以囧苦曰：“吾幼求读，及长入城，久疏邻里，吾知罪矣。自度城中一游民，无缘高攀于乡邻，故每归探母辄避邻里，不知者以吾恃傲，实乃身微而胆怯也。况吾以为人伦为大，其余为轻，故惟与母闲道家常，未敢拜扰高邻也。且吾离故土有年，惨淡经营，略置斗室于城隅，与妻子共甘苦，虽清贫而享天伦，未敢有回归之意也。不意不肖游学姑苏，慕其风韵而思栖焉，故计售城隅斗室以遂其愿，而吾夫妇无立足矣！惟老屋两间虽暂避风雨而失修久矣，吾弟以此驯家畜常恐倾覆，吾今还乡计重修此屋与妻度余生焉，此亦吾母之志也，且吾母久病待床耳，若遂其志，功德比天也，此没齿之恩吾岂敢忘？诚望高邻详察焉！”言已乡邻或硒或讥或漫应之，吾知其隙非言可补,遂顿首而退。妻与余曰：“邻人以言难吾，其心或善，彼宁视吾居无所而无恻隐耶？且毋忧也！”曰：“汝有不知者，村人性皆劣而悍且妒，视贫则讥、视富则妒、遇弱则欺、遇强则蜚，家长里短、流言丛生，窝里争斗、乐无穷期，此所以吾不相往来者也。若非为吾子谋居所于姑苏，吾死不受此辱，待母百年后，老屋任其倾废而绝不顾也！彼今见有绊于吾者，岂不喜出望外而倍加焉？汝见后邻老妪故丑音形而肖吾语状如乞丐乎？吾果如其乎？非也！今见吾有求于彼而忘形也，其形毕露矣！然吾非有求于彼，老宅重建未求彼分寸，其所以张狂若此者，度吾言之诚以为懦弱而生歹意也。吾岂懦弱者乎？盖怠争斗而思睦邻也。噫吁戏！吾虽池中物，岂老妪可戏乎！”妻曰：“无怒，今之势惟忍而已！”未几，妻促吾关说旁邻，惟受奚落有时耳，他日赴奠基宴者亦寥寥。

无何，老宅夷平而待物料，宅后数邻拦路绝交通，关说数日仅允小车趸物料，与妻苦思无计。妻慰曰：“趸即趸耳，所费糜而于他无害，邻里相安可也！”吾然之。未及三日有邻如侏儒者照会吾曰：“吾门前之路不可与行！”俄而前戏吾之老妪曰：“吾宅路前勿允安器物。”彼路者人人可与行，而路前乃吾之地，然吾知其势不可与争，乃负气曰：“尔尔矣！吾造宅前之路，而今而后汝等无涉矣！”后老妪复纠合众乡邻欲堵吾宅泄水之道，与老妪厚者间夺吾宅西之地，妻踟蹰未敢应，而吾怒发冲冠矣，叱之如雷霆之万钧也，肇事者始作鸟兽散！

孰料是年夏月之望，吾母猝归仙界，吾与冥冥之赛卒负耳。昔吾父之患绝症，吾匆匆而婚者，吾父卒未能见其孙，今吾茹苦含辛重建老宅，翼吾母生年可居之，然卒未能见其成！人之劫或可争，冥冥之劫终有数也，其吾之不孝而致冥冥之怒乎？吾泪眼问天天无语，吾悲号叩地地默然，惟念念周公接引与母请罪而常不可得，如是痛不欲生过半年矣，渐觉双目如雾，盖因予常于无人处啼泣也。人皆以吾母年高而不为丧，独吾悲其际会时乱困苦流离，老而丧夫未舒其心，卧病待床少有嘘问，猝然长逝其痛何不彻骨？妻子忧之，而吾儿独知吾心，常指吾目曰：“父勿悲，涕泪盛而伤目，吾梦见祖母矣，嘱曰业已成仙勿念耳。”吾闻之涕泪交加而心稍安。自是吾复料理匠工之事，至丙申夏五月十四日举家东迁故土，予自嘲曰半瓢翁还乡也。

呜呼！为遂吾子愿，顿失吾之所。为建吾之所，痛失吾之母！宁予居无所，得奉予之母。今予居故所，可陪予之母。母去物亦非，老去依故所。

丙申秋月二十八日半瓢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