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甚少来凤仪阁,姜贵妃心中惊喜之余也多少明白皇帝此来,怕是与宫女怀孕之事有关,因此在将皇帝迎进自己的寝宫后便屏退了所有侍女,又特别吩咐葵儿并何崇善在院中守住,任何人不得接近。皇帝在床边坐下,面露疲色,半晌问了一句:“有热手巾没有?”
姜贵妃连忙亲自拧了一条送到皇帝跟前,见他闭着眼不接,猛然醒悟,轻轻替皇帝擦面。又问:“陛下可要烫烫脚?我让人去准备……”
皇帝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不忙,你陪朕坐一会儿。”
姜贵妃顺从地在皇帝身边坐下,手仍被皇帝握着。
她虽是后宫中皇后以下品衔最高的嫔妃,却鲜少受到皇帝的临幸,若论起与皇帝的亲昵,还比不上一些低级嫔御。如此刻这般夫妻静夜独处,更是绝无仅有。姜贵妃虽然在处理后宫事务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面对这样一个卸掉了天子威仪的皇帝,却有些无所是从,只得任由皇帝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似乎是养过神来,侧过头打量姜贵妃。
夫妻快十年,这竟然是他第一次在这样氤氲的气氛中仔细看她。姜贵妃乳名束莲,她母亲与皇帝生母孝懿太后是姑表姊妹,孝懿太后在先帝时只是不受宠的泓嫔。当年泓嫔病重,将还在闺中的束莲召到身边陪伴,用意便是想将她留给远在边郡从军化名苏子奉的儿子明王。那年泓嫔的病势凶猛,等不及儿子赶回来,便让束莲捧着明王的衣冠拜天地。
苏子奉与薛珋暗中私潜回京,宫中的泓嫔并不知情。就在她为儿子娶媳妇儿的同时,苏子奉却与薛婵在乐游原上私许终身。
高高的宫墙内外,俨然两方天地。泓嫔薨逝后,姜束莲迁入明王府,接着几年风云变幻,朝局动荡,直到先太子自尽,先帝暴毙,新皇登基,她被册封为贵妃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夫君。
姜贵妃尤记那一夜红烛摇曳映着窗外漫天飞雪。皇帝除下自己身上衣衫的时候她因害羞将头转向一旁,却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笔直地站在窗外。不知为什么她立即就知道那是皇帝身边须臾不能离开的秦固原,多年不见,记忆中小大人一样摇头晃脑背着弟子规的小小孩童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在家的名字是叫……束莲吧?”皇帝要仔细想想,才能忆起这个遥远的名字来。
姜贵妃一惊,这才猛然回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想起了秦固原来。她连忙点头:“是,是奴婢的祖母取的。据说我母亲生我那日家中池塘里的莲花开了,祖母说是好兆头,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她这么絮絮说着,突然惊觉自己啰嗦,赶紧收了话头,小心翼翼觑了眼皇帝,见他静静听着,唇边还带着丝微笑,忐忑的心情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怎么不说了?”他果然追问。
姜贵妃讪笑:“都是些没油没盐的车轱辘话,怕陛下听了烦。”
“说吧,朕不烦。”皇帝的态度出奇地温和,一扫白日里震怒雷霆令人胆寒的模样,反倒主动逗她继续说下去:“你们姜家是京城望族,未有国朝先有姜氏,家势之盛,连皇室也难以项背啊。”
这话说出来姜贵妃无论如何再难安坐,连忙顺势在皇帝脚边跪倒:“陛下这话让臣妾一家上下何以自处啊。”
皇帝要怔了一下,才想到其中的关节。早年先太子某逆坏事,太子妃姜氏受牵连族诛,姜贵妃与她家曾祖是兄弟,已经出了五服,免于大难,却也从此一蹶不振,不复当日朝堂上公卿泰半出于姜氏门下的盛况。
他拉着姜贵妃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笑道:“是朕失言了。你们两家早就没有牵连,你不要多心,朕不过随口说说。快起来坐下,不要总是这样,说两句话就跪,话都没法说了。”
姜贵妃这才重又坐下,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皇帝今日突然提起她娘家的事儿有什么目的,却明白皇帝这破天荒地到自己宫里来,定然与白日皇后那边的事儿有关。只是白天秦固原的话说的很明白,皇帝不说,她自己也不敢问。
好在皇帝似乎并不打算让她为难,一径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问下去:“你祖母河安太君今年多大岁数了,身体可还硬朗?”
“祖母小雪那日的生辰,刚过了六十五岁的大寿,前两日捎信来说一切都好,就是牙齿又掉了两颗,吃不得费牙的东西了。”
“小雪?”皇帝算了算日子,大约一个多月之前,笑道:“我却没留意这事儿,怠慢了你家老夫人。”
“陛下忙国事,女眷的生辰哪里敢惊动陛下。倒是皇后娘娘替陛下准备了寿礼送去,祖母还进书谢恩来的。”姜贵妃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打量皇帝的神色,在提到皇后时,果然见他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嗯。”皇帝点了点头,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束莲,我听说你一直想要个孩子?”
姜贵妃一怔,倒是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儿来,强抑住想要下跪恳求的冲动,低头哀怨地叹了一声:“樾哥儿命苦,这么小没了娘,我跟颐妃都是王府里出来的旧人,多年的情分,比亲姊妹还亲。颐妃身子弱,那孩子一半时间都是我帮着带的,真跟自己的孩子差不多。陛下……”她可怜巴巴看着皇帝,双目莹润晶亮,似是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两汪碧泉一般,清透晶莹,坦然无垢:“若是将樾哥儿交给我来养,定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皇帝似笑非笑地听她说完,才缓缓道:“鸿樾已经大了,住你这儿也不合适,我另有发派。”说到这儿他唇边露出一个略带暖意的微笑来:“我送你一个孩儿,你从小带大岂不更好。”
姜贵妃也是人精般的人物,立时便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皇帝这是打算将皇后宫中那个怀孕宫女交由自己照管。一时间又惊又喜,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怔怔追问:“真的?陛下不是在讲笑话?”
“你这么多年协助皇后尽心尽力,朕能有个祥和安宁的后宫也是你的功劳。这件事情朕想来想去,也唯有你最合适妥当。怎么,你不愿意?”皇帝目光熠熠地瞧着她,虽是询问,却语气笃定。
“哪里会不愿意!”姜贵妃情急起来,一把拽住皇帝的衣袖,将脸贴上去,因为意外的惊喜脸上泛出光芒来,“只是孩子什么名分,什么品级,却是不好办。”
皇帝被她的目光蛊惑,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这些事儿你不用操心,朕自会安排妥当。束莲,这宫中,朕能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了。你明白吗?”
姜贵妃乖顺地用面颊去蹭他的掌心,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姜贵妃的皮肤细嫩华润。皇帝细细感受她脸上细致的触感,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似乎奇怪这些年如何对这样一位美人视而不见,以至于使明珠蒙尘,不曾被发掘一般。他决定将来意暂且放一放,伸手向下揽住她的腰,腾出另一只手来将她的发髻解开。
瞬间黑发如瀑布般洒落,晕黄的灯光下,那头青丝闪烁着如软缎一样的光芒。皇帝轻声笑道:“你这头发倒是与当年一样好。”
这话却差点儿令姜贵妃落泪。
她没想到当年随口一句赞扬,居然到如今都还记得。那时华嫔宠盛,皇帝几乎从不看其他嫔妃一眼,即便不得已宿在其他嫔妃宫室中,也不过敷衍了事,匆匆行过周公之礼后离去。接过几回驾后,连姜贵妃都对那事儿心淡了,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躺一回,咬咬牙也就能捱过去。不料那一夜皇帝也不知怎么却没有立即便走,一觉睡到了天亮,直到秦固原在帐外唤了才醒过来。却并不忙着起身,反倒捞起她的头发凑到鼻端嗅着,说:“你这头发却是难得一见的好。”
一句话看似不经意,却让姜贵妃心里猛然荡漾了一下,本如古井般平静的心境,突然变得缭乱不安起来。
想起往事,姜贵妃也就将平日端拿的架子都放下,身子软软靠过去,仰面迎着他点点滴滴落下的吻,只觉一颗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般。
两人逐渐火热,皇帝将她放在床上,起身脱去自己身上的外袍随手一抛,不知何处一阵暗风,将烛火扑得用力晃了晃就灭了。姜贵妃猛地一个激灵,指甲深深嵌入对方的后背。皇帝闷哼了一声,反而笑道:“像只猫儿。”
次日有大朝。吴佛一早领人将皇帝的冠冕袍服都送到凤仪阁来。
不料皇帝鲜少在凤仪阁留宿,这边的人手根本应付不了皇帝那一整套衮冕,再往天极殿去叫人来却又来不及。若是平时断不会有这样的差池出现,皇帝衮冕本由宫内府掌管,而宫内府的事物一向又是由皇后亲自过问,前一日皇后那儿出了事,至今没有解禁,原本该由皇后操心的事儿一时间没了可以拿主意的人。就连这套衮服也是秦固原一早两下里跑了几个来回才算置办齐全的。
凤仪阁里一时间手忙脚乱,给皇帝梳头洁面更衣配绶串的事情件件都是差错。连一向在宫中处理各项事务游刃有余的姜贵妃也急出一额头汗来。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将束发玉簪从笨手笨脚的葵儿手中夺下,“去叫薛婵来。”
霎时间屋里被一片寂静扫过。姜贵妃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冲葵儿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皇帝这才恍然,周围扫了一眼呆怔的诸人,挥挥手:“都出去吧,束莲,你来给朕梳头,固原,你来更衣。”
葵儿进退不得,别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她站在原地。秦固原看见了问她:“怎么了?”
葵儿小声问:“那我还用去找华嫔吗?”
秦固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这个丫头简直浑噩木讷,终究还是悄悄摆摆手,令她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三个人。皇帝在镜台前坐下,拿起一个象牙錾金牡丹花纹的梳子递给姜贵妃:“束莲?”
姜贵妃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唤过,神思惘惘,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接过梳子,解开皇帝发髻,将那最至高无上的头颅上的发丝掌握在手中,轻轻梳过。
姜贵妃出身世家,家中奴仆如云,这类事情只在幼时与表弟表妹们玩耍的时候做过,手势生疏,也拿捏不准力道,略微一用力边牵扯得皇帝微微哼了一样,她心中一惊,不由自主朝立在一旁的秦固原望去。
秦固原似乎明白她心中忐忑,微微点头鼓励她。姜贵妃心中一松,手上便伶俐了起来。
有秦固原在一旁襄助,总算赶在五更三刻前穿戴完毕,秦固原吴佛等人簇拥着皇帝朝风华门与御林护卫会和去奉天殿临朝。
一早上如此忙碌下来,姜贵妃如同虚脱一般,坐在镜前半晌动弹不得。之前的嘈杂突然都静了下来,里里外外服饰的些人行走,丝绸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清晰。只听外面葵儿蕉儿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着。
葵儿语气颇不服气:“明明在咱们这儿留宿,却要去叫华嫔来,这算是什么意思?”
蕉儿年纪比葵儿小,明知这话说得不妥,只能小声安抚:“想来是陛下常在那边留宿,华嫔娘娘伺候得顺手。”
“哼,不定靠什么手段伺候……”
葵儿的话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姜贵妃听不下去,扬声招呼:“葵儿你瞎嚼什么舌根子,当心赶明儿死了下拔舌地狱。”
她以往说话不曾如此刻薄,葵儿听了赶紧推门进来,笑嘻嘻向她万福道礼:“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姜贵妃面上飞红,却说:“你又跳什么大神?”
葵儿笑吟吟道:“刚才秦公公走的时候吩咐奴婢们今夜提醒娘娘做好迎驾准备,只怕陛下晚上还是要来的。哼,这夜夜在门前铺张华盖的事儿,也不独他们玉阶馆才能做。”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快来帮我梳头。”姜贵妃含笑嗔斥,却不见任何不悦的神色,将那枚象牙梳子递给葵儿:“用这把梳子。”
蕉儿拿过首饰盒让姜贵妃拣选今日所配饰物,一边问:“娘娘原说中午去玉阶馆喝腊八粥,还去吗?”
姜贵妃从盒子里选出一枚同心交颈鸳鸯金锁放在颈前比着,想了想说:“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