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那斑駁粗糙的手,微微張開,手指向內捲,握著另外一雙嫩白的小手。這張照片的相框已經出現了點點黑斑,即將從家中的牆壁取下,換上另外一張全家福。

印象中的祖父,已經模糊了,偶爾卻又鮮明的浮現在心裡。餘留的這張照片,卻只能作為一份紀念。妹妹出生時,家中已經搬到城市,祖父一人固執留在那一方土地,寧願一人守著十幾年來的歸根。

幼時的我,需要仰頭才可以看到祖父的容貌,三道不深不淺的皺紋剛好紋在額間,發白的髮絲,還有那鮮明的黑斑。而我,那時剛剛上幼兒園,顏色鮮豔的裙子,扎著馬尾辮。那時候,我剛剛開始記事,剛剛開始跟著祖父一起生活。

在祖父的年代,他是一個少有的知識分子,讀完了高中,便回家幫忙照料家中的生活。閒暇之餘,便站在桌子旁,腰挺得直直的,毛筆握在三指之中。既而,微微低下身子,另一隻手按在宣紙之上。寫下那時候,我還不懂且苦澀難懂的句子。

五六歲的孩子,最是坐不住的了。先求央求著祖父學毛筆的女孩,已經跳下凳子,在另外一旁,玩起了墨水。祖父專心致志,毫無一絲一毫被影響的模樣。而我,墨水早已印在鼻頭,臉頰。母親早前聽說了祖父要教我學毛筆之時,便說道:「你肯定學不了的。」於是,當母親到祖父家裡接我回家之時,看到一臉如京劇的面孔,亦是毫無驚訝的。然後,笑著和祖父說道小孩子不懂事,諸以此類的話語。祖父招招手,讓母親帶著我離開。

母親拉著我的手,離開祖父的家。祖父他一個人腰板挺得直直的,將寫完的宣紙放在桌子的另外一邊,擺下鎮尺。回過身來,微微低下身子,繼續在宣紙上遊龍走鳳。夜幕下的老屋,灰暗的令人恐懼,白熾燈發出的光芒,令人暈眩,印著祖父的身影更加高大,更加孤獨。

後來,我不曾在與母親提過想要學毛筆,這件事隨著時光的溯流消失。我們舉家搬到城市裡,父親懇求祖父跟著我們一起搬到城市,可以在謀生之餘,亦可照顧祖父。祖父這一生,如同蘇軾所寫下的詩句「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祖父一生為人豁達,不留戀錢財,也不為搏得好名聲,勤勤懇懇的,幾十年的人生都住在那一方他熾愛的土地。意料之中,父親遭到了拒絕。

我上小學的時候,已經跟祖父分離了一年。父親母親忙於生意,無暇照顧我,協商著把我送去祖父家裡,可以陪陪祖父。出發前,母親再三叮囑我,在祖父家裡不可以耍小孩子脾氣。我點點頭,抱著我的小書包,回到了鄉下。

那時候的祖父,好像更老一點了。拄著拐杖,站在門邊,看到我與母親的身影,他露出了往昔一樣慈祥的笑容,然後默默我的發頭,言語間似乎在感嘆一年不見,我又長大了。母親呆得不久,就離開了。

那後來的幾天,我玩著自己帶來的玩具。祖父在一日午餐間,詢問我「想不想學毛筆?」。我想這正好可以打發時間。後來那幾日,祖父開始慢慢矯正我的姿勢。學著用三指握著毛筆,學著挺直腰板。畢竟是孩子心性,沒過多久,我便嚷嚷著累,耍起小孩子脾氣。祖父抱起我,摸摸我的頭,眼神是柔和的。祖父對我說:「你去玩吧!」然後,他轉身繼續拿起那支黑色毛筆,點了墨,挺直腰板,微微低下身,在白色的宣紙上運開濃墨。知了聲很快就淡下,我回到父母身邊。

去年,刺骨的寒冷終於打倒了那個老人。他不再是印象裡的高大。沉睡在床上的寧靜模樣,引得一室寂靜和沈默。突然,有人痛哭,痛哭,痛哭。我站在人群的後面,拉著妹妹。心裡五味雜陳,印象中祖父在燈光下挺直腰板的模樣仍歷歷在目。他即將要在他熱愛的那一方土地裡沈睡,而我,還徘徊在這裡⋯也未曾學會挺直腰板,畫開濃墨。

母親知道我喜歡讀商科之後,決定培養妹妹學習國畫和毛筆,甚至為她請了個老師開始培養基礎。這個週末,我送妹妹去到補習中心。為妹妹補習的是個精神奕奕的老人,頭髮蒼白,高大的模樣。

妹妹在書桌上,鋪開宣紙,滴下墨水。那位老人馬上走過來,指點妹妹。手應該三指持筆,腰板先挺直,在低下身子。老人絮絮叨叨,說著各種應該注意的問題。妹妹微微點頭,然後站在一旁,手握毛筆,挺直腰板。老人家點點頭,然後走到一旁。上面是未寫完的「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白熾燈下,高大的身影,蒼白的髮絲。三指手握毛筆,挺直腰板,微微低下身,專心致志的模樣。

可是,光陰豈會等待你彷彿大徹大悟之後,讓妳伸手就可抓住往昔的美好?常言說「時間不等人」,人一生的遺憾不計其數。直至現在,我也遺憾自己未曾學會毛筆。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我們窮其一生都在追尋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反而一些最淳樸的情感被忽略。沈睡和活著,或許就是被時光區別的無奈。活著的人放佛明白這種模樣是無可奈何,沈睡的人卻再也等不到明天花開。

時光就是這樣的曲折,我們未懂便懵懂成長,我們成長之後,卻要無可奈何這樣的分離。冥冥之中,會遇到一些同樣的人,只是他不再是他。

牆壁上,斑駁的相框取下。被替代的是一幅嶄新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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