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暗重楼(二)

二  独拥寒衾不忍听

十岁上下的时候,毓如最爱读书,父亲书房里的李杜苏辛乐府杂剧是她枕边长伴,有时也囫囵吞枣念些经史。父亲是个夫子性情,对膝下独女又疼爱有加,所以向来随她。过了十二岁,母亲却断不许她再如此,除了《女经》《女诫》《列女传》,余下的时间就是教她操持家务。母亲常说,女人一辈子就是要相夫教子,伺奉翁姑,性情柔顺才好。母亲又说,这男人是天,女人仰天而生,顺天而行方是正理。母亲说的桩桩件件,无非是希望她嫁为人妇后路走得顺遂些,毓如明白这道理,自然母亲的话也都铭记于心。

这几日,婆婆也常常劝她,男人三妻四妾也常有的事,就连陈家先老爷在世时,也有两房姨太太。好在她们没有儿子,老爷一走,就被各自遣回原籍。毓如听了应了,亦知婆婆是心疼她,少不得恭顺如常,就连家中上下每天张罗喜事,她也仿佛视若无睹。陈佐千见她这般,多少有点纳罕,自己那些生意伙伴家中,哪个太太不为这些事闹得个鸡飞狗跳呼天抢地的,偏这毓如竟如此大度。到底是父亲为自己选了个好人家的女儿,知书识礼一点儿没有小肚鸡肠,但女人家不会捻酸吃醋,毕竟少了许多趣味。念及此,他不免又掂念起卓云的娇骄可爱来。

每晚回到房间,毓如还是会习惯性坐到绣架前继续。这东西原是为了陈佐千的生日准备的,现在想来也是好笑,有哪家正妻给丈夫绣鸳鸯的?香艳旖旎的故事只该属于男人的风流历史。莲瓣已成,绣至莲心,一针针却仿似刺在自己心上。她拨亮灯芯,眼睛被薰得酸涩极了,心中烦闷欲呕。“孩子,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她抚摩着自己小腹,放下针线,几上的炖品早已变凉,陈佐千还没回来。明日就是卓云过门的日子了,今晚也不知他在哪里畅饮欢愉。

“姐姐饮茶。”

甜腻的声音将毓如从发呆中唤醒。她抬头端详跪在面前的女子,一双丹凤眼吊入眉梢,顾盼间神采飞扬,一路看下去,视线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姐姐饮茶。”声音又一次送入耳中。毓如忙接过茶盅,又从腕上褪下翠镯为卓云戴上。

“妹妹以后要为陈家开枝散叶……”毓如说不下去,只得饮了口茶掩饰。

卓云咯咯笑出声来,“姐姐放心!大夫说我这一胎定是男丁,到时候生出来与大姐的飞浦作伴可好不好?”

老夫人见卓云毫无分寸,不由板了脸,提声道:“卓云,陪你老爷去招呼宾客吧!”又起身牵起毓如,将她引至后房。

自首饰盒里捡出一对羊脂玉镯为她戴上,老夫人拍拍她手背,“她现在恃宠而骄,你是正室,不要与她计较,我终究只疼你与飞浦就是了。”

饶是毓如一向端庄自持,外头是丈夫迎新,这厢是婆婆抚慰,一冷一热在五内交织冲撞,这干涩了多日的眼睛还是陡然湿润起来,接着泪水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决堤。

“你身上也有个小的,千万别为这事儿伤了身子,早点歇着去吧。”老夫人暗自叹息,这媳妇儿是个老实招人疼的,偏心思重了些,这样的性子可是桩不住自己那个浪荡跋扈的儿子的。

行至回廊,那边厢新收拾出来的卓云的房间门外,高高悬起了两盏红灯。

“大太太,”毓如的丫头忿忿道,“不过是个姨太太,还特地给她张灯结彩,我就看不惯卓云那个张狂样儿!”

“大太太?是了,我如今是大太太了。”毓如默念,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她是老爷的二太太,卓云岂是你们做丫头的叫的?”

回至房来,飞浦玩了一天早被奶妈哄睡,毓如今晚却是再也无心无力去绣什么鸳鸯。想想以前读过的书里,诗词歌赋中满是怨妇愁肠不提,肆情逐爱如卓文君者,后来也得写《白头吟》,金屋独宠如陈阿娇者,后来还要买《长门赋》……何况身为平凡女子?大概母亲之前说的都是对的,这些杂书只会给人增添烦恼,现时心绪难平,睡意全无,竟不知如何熬过漫漫长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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