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爸

猪爸

       猪爸姓康,是村东头老康家的长子,自娘胎里就带着病,老辈的人们说那叫软病,胎里带,没法治。

       据说,猪爸小时候长的特别招人,他娘抱他在怀里,往路口的小土坡上那么一站,粉团似的猪爸,大眼睛,双眼皮,两排毛刷子般浓密的睫毛,过路的认识不认识的,准走过来逗弄一番才罢休。

        就这么个人见人爱,花开花开的猪爸,谁能知道长到四五岁时,扶着墙根竟还都走不利索路,走不利索也就罢了,偏偏还夜夜里一大泡,又一大泡热乎乎的童子尿,浇的被子,褥子上一团叠着一团的黄印子。

       这夏天还好些,冬天里日头低,天又黑的早,娘早上扯下来晒出去,到日头跌窝了,那褥子和被子还都水团似的揭不起来。况这孩子越大,尿骚气就越重,紧巴巴的庄户人家的日子,哪里有闲余的棉絮褥替换的被窝,褥子,就算娘能洗掉那一团叠着一团的黄印子,也遮不住那一天烙着一天的尿骚气。

        庄户人家人多屋少,一家人的吃住基本都在一个屋子里,街坊四邻过来串门子,那浓重的炕烟味里一股子冲鼻子的尿骚气。婶子,大娘们吃饱了没事干找娘来消磨漫长的冬夜时,少不了不咸不淡或真或假的说几句逗趣的话,什么这老猪这都该上学了还尿床呢,这长大了怎么讨媳妇呀,这还不一泡尿把媳妇淌到黄河里去呀,说完了一帮子人挤眉弄眼的笑的前仰后合。

       猪爸在婶子,大娘们肆无忌惮的笑声里心惊肉跳,缩在炕旮旯里骚得耳朵根都红了,像那烧红的烙铁,只把那被角攥在手心里,一个劲的绞来绞去,仿佛只有绞断了才能掩盖住自己这尿床的毛病,而这这不咸不淡的玩笑话听在娘耳朵里,好像蒿草长在心里,娘的脸一天天冷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一天天高了起来,像是在骂人。

       就这么着,弟弟妹妹们一个接一个的生了出来,个个都聪明伶俐茁壮的好像那雨后的春笋, 唯有猪爸,路虽是走利索了,但那尿床的毛病却是怎么也好不了,娘早就把他的被窝挪到了柴房里,即便这样,暴脾气的爹还是嫌他恶心,稍不顺心,就拳打脚踢的,姊妹更是嫌他丢人,连正眼都懒得瞅他一瞅,家里的饭也是越来越没谱了,多了时就赏他一口,少了时就闻上一肚。

       具体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猪爸住进了小学后面别人家用来看果园的小土房子里,主人家在房子里砌了个土炕,猪爸自己把树叶杂草填进土炕里烧的热热的,好心的人们给了他被子,褥子,过时的衣服,猪爸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厚门帘,钉了两个木楔挂在小土屋的门上。就这样,猪爸真正有了个自己的窝,虽然简易,却不失温暖。

       村子上的大人小孩无一例外的都叫猪爸老猪,就我和弟弟叫他猪爸,因为母亲不许我们那样喊。我小时候,母亲常会把烙好的馍馍切下半个来,让我拿去给猪爸,我拿着馍馍找到猪爸,而他多半是不肯收的,只是淡淡的说:“我吃过了。”我就只好又拿回来,然后母亲就自己亲自送过去,猪爸管我母亲叫姐,我揪着母亲的衣角,看母亲佯怒着呵斥他,他这才就抬起低垂着的眼角,有些羞怯的接过母亲手里的馍馍。

       有时候母亲饭做多了,就会喊猪爸来吃,猪爸来之前,母亲会把我们都支走,因为我们要是在,猪爸就不会来,他觉得我们文化人会笑话他。母亲说猪爸特别的有骨气,别人如果看不起他,带着鄙夷施舍,那么就算再好的吃喝,他也是不要的,颇有几分古人不受嗟来之食的风骨。

       有一次,猪爸正在家里吃饭呢,我从学校里突然的回到了家里,听到我进来的声音,猪爸立即从桌子旁站了起来,目光闪躲犹疑的望着我,两只手拘谨的搓着衣角。我看到如此局面,赶紧的说:“猪爸,你坐哈,坐哈了吃!”

       他迟疑了下,对着母亲:“姐,我端上外面吃去!”母亲把他硬摁着坐下,生气的说:“你就在这儿热热的吃,到哪个外面吃去里,外面那么冷滴!”说我母亲问我:“你吃不吃烩菜,锅里有,你也盛上些吃!”我领会了母亲的意思,拿过碗,盛了半碗,坐下来和猪爸一起吃了一回饭。

       村里的人,只有猪爸和亲人们一样,叫我“燕儿”,其他的,都唤我“燕子”。我回家时,偶尔远远见到猪爸,他总会过来亲昵的问我:“燕儿,你来了吗!”我结婚后,老公第一次见到猪爸后问我,这是你们家的那个叔叔,我说不是,只是村子里的一个长辈。老公奇怪的说:“感觉叫你叫的好亲。”

        村子里比我小上许多的小孩子们,不知道猪爸是有父母,有兄弟姊妹的,在他们的眼里,猪爸就是个流浪汉,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天,热一天,他们瞧不起他,随意的取笑他,怜悯他,把他当作无聊时的消遣,他的父母忘记了世间还有猪爸这样一个儿子,兄弟姊妹们想不起世间还有猪爸这样一位大哥,对于他们来说,猪爸这个人就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后来果园没有了,小土屋也拆了,猪爸就把家般到了火车路旁人家搭的简易窝棚里,没有了土炕,四处钻风的窝棚里,不知他是怎么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凌厉的冬的。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在学校里上班呢,猪爸突然间来找我,当时还有个朋友在家里,在小二楼的客厅里,嗫嚅了半天后他艰难的开口:“燕儿,你钱方便里没有,给我借上两百,我要到县上办个残疾证去里,车费没有。你给我借上了等我帮别人收菜挣钱还你!”我赶紧从包里取出来,给了他两百,他接过去定了定,犹豫了半天后又说:“你要是方便的话,给我再借给一百,我吃个饭,收拾下!”

        我又抽了一百给他,我让他坐下来喝口水,他坚决不肯,说你忙,我走了,我送他出去,回来后,朋友取笑我:“估计你这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吧!”我说:“怎么会!”朋友“切”我:“你这傻子,你看他,本来打算借两百,你把钱拿出来就贪婪的要借三百,这样的人,而且又不具备偿还能力,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么!”

        我气结的,不知道如何去反驳,这世上,有人光鲜亮丽,一掷千金,也有人卑微潦倒,饥寒交迫。但,如果可以选择,有谁不愿意体面的活着。

        后来有次坐小巴,我碰到了猪爸,他见到我特别的不好意思,张口就说那钱,说还给我没还上,我赶紧说:“不要紧,不着急!”

        即便最卑微的存在,也是有他的尊严和底线的,有没有想着还是一回事,有没有偿还能力是另外一回事。

       我只知道他那么样的一个人,在向我说出那个请求的时刻,肯定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我的,我愿意选择相信他,是因为在我的心里,是不愿意让他失望的。

       所以,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的结果,就即便是信错了,我也认了。如果能够用一点点钱就让别人感觉到温暖幸福,那么这钱该是如何幸运的超出了它本身所依附的价值,而更幸运的是,这点点钱,恰恰又在我弱小的承受范围之内。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即便是血肉之亲,也会冷酷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人都道猪爸懒,说词不过是好好的一个大男人,不出去打工挣钱着,可惜上天在娘肚子里就注定了他的孱弱,哪里会有那么合适的工作让他去做。他只好在他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的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糟。即便他知道你对他好,他也永远不会时不时的徘徊在你家门口,给你像嫌弃苍蝇一样嫌弃他的机会,他会充分的信任那些真正对他心怀善意的人,帮她们拎一篮子菜,提一桶子水,然后才心安理的享用着她们的善意。

       他那被冷酷生活压榨的所剩无几的尊严,卑微的苟延残喘着,市井之徒趁着醉意玩味着他的潦倒,促狭的:“老猪,你把康――不骂去着,工资那么高,把你管都不管。”康――,这生物学上猪爸唯一合法的父亲,自从没有了猪爸这个先天不足的儿子后,越发的精神体面了,皮鞋铮亮,藏青的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的纹丝不乱,黑呢的鸭舌帽下白净的脸堂方方正正,走在路上,身板挺的直直的,看起来竟似乎比那时常佝偻着身子的猪爸都年轻上许多呢。每每这时,猪爸总是扭过头去望向别处,装作没听到一样,一言不发。

      这世上的猪爸,又何止这一个,那卑微的自尊,让人心疼又难过,唯愿这时光的脚步再温暖些,让他们那夹缝里挣扎着的尊严,也有着可以安放的地方。

猪爸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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