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和夏天到海边晒太阳一样，冬天到山间泡温泉，不知何时一跃而成时下流行的度假方式。最多不过半天，即可抵达自己的“终南山”，好好洗尘。

江苏溧阳的御水温泉位于天目湖边，池子星罗散布于竹海之中，和天目湖山水园、南山竹海合起来评为5A级景区，算是温泉界的老牌子。可泡养生汤，可喝鱼头汤，可吃乌米饭，处处都是旅馆饭店人家，有江南乡镇的齐整和旅游景点的烟火气。

正巧遇上了溧阳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掩去了尘世的粉妆。地势坤，厚能载物，满盛白糖。在温泉池里，只见雪花点缀得空气晶莹闪亮，看不分明，像是棉花糖酥了化了，又像是天空压抑久了的哭泣。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热汤酥骨，沦肌浃髓，隔岸观雪，淅淅沥沥，犹如漫步于仙境。

这是冷热的交汇。雪花冷而松，池水热而实，虽是赴汤蹈火，却并非飞蛾扑火，而是一场穿越一生一世的拥抱。雪落入池里，给温泉带来一丝丝清甜；而池子上氤氲的水气，也即将飞入高空，化作未来的雪。

观雪，需要选一个好池子。自然汤全露天，适合在竹林间吐故纳新，可惜略输情致；屋檐下的池子，则像是在一个镜框里看世界，无法以手暖雪，更无法体验冰火两重天的美好；半露天的池子，进可攻退可守，更适合宅居已久又热爱自然的人类。当然，彩蛋哪儿都有——倒一瓶红酒，撒一把玫瑰花瓣，红酒玫瑰汤顿时艳丽如血，酒不醉花醉，花不醉人醉。

兴尽则投店吃饭。温一锅温在火上的鱼头汤，挑一车拉出来卖的竹笋，上一盘糯糯香香的乌米饭，拣几筷清淡水灵的水芹，捧一瓶酒酿味甜丝丝的米酒，怀想那一池数人、轻雪迟舞、近雾远黛，让寒夜在举筷投箸间灰飞烟灭。

为什么喜欢雪呢？

因为清爽。没有下雨天的狼狈，没有砸冰粒子的惊慌，棉花糖蓬松了才好吃，水也是变成雪了才不至于让人狼狈不堪。未落地的雪是最最清爽的东西，随着山风东西南北地飘，上下起伏地舞，远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像是大雾。干干的雪花扑朔朔地掉在身上，如盐般瞬时化水无痕，像是刚刚做了一个梦。

《世说新语》中里有一个故事，关于著名的谢家斗诗。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答“撒盐空中差可拟。”但比不上侄女谢道韫之“未若柳絮因风起”。柳絮有春天骚动的气息，过敏的人是要打喷嚏的。个人倒是更喜欢盐的比喻，粒粒分明不粘连。

因为至柔。阳光是冬日里的判官，日暖之时，便是风疾之日，阳光的明亮加上冷风的萧杀，使之颇有杀伐决断之气。雪花则是至柔之物，蓬蓬松松轻轻柔柔落在世间，直到整个世界都被它温柔包裹。雪天一点都不冷，也不刺。

因为至刚。雪是风和引力的双重牵线木偶，没有任何美丑善恶的自觉，也没有长袖善舞的聪明。它很轻，轻得有点浮躁。又正因为轻，可以以小积多，把树木枝条和电线都压垮。

因为有情。“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雪也是如此。在没有通电的悠悠岁月里，雪落在落叶树和针叶林里，盖在空旷的田野上，温暖着地下的生命，护佑着来年的收成。

因为无情。所谓瑞雪兆丰年，落花是破败的好养料，都是建立在人为的判定之上。一切自然景象都有属于自己的时节，雪在该降临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飞落，自有它的缘故。有光，就有影。鲜花点缀着情人的甜蜜，芳草蔓生了十里长亭的送别。

天欲雪，则雪。

记于天目湖第一场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