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过的和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日子还是很难过,可日子还是得过。
身边的人走走停停,最后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盖世英雄的东西在我周围一天天消失。
小时候我从大雨中找回来的家里走丢的小鸡、印着老师潦草红色笔迹的高分的试卷、喜欢我的女孩儿注视我时微红的侧脸,这些东西都在不同时点一一的从我生命中抽离,最开始还不觉什么,可当发觉时,才感到这已是一场生命的巨变。
当我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齐天大圣的时候,我从未去刻意思考过生命的意义这样一个筋斗云也翻不到的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我的未来一片光明,而且直觉强烈的义无反顾。
我踌躇满志又津津有味的一路跋山涉水、降妖伏怪,却也从未去试图理解过路上那么多妖魔鬼怪的卑贱和苟活。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完成了取经大业,也拿掉了头上的金箍,我又变成了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猴子,和这山里的千千万万只猴子一样:吃野果,饮山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攀岩附壁,乐此不疲。
可在某个我玩累了在树干上躺着休息的傍晚,我开始对着天边暗红色的夕阳发呆,发呆凝固成了沉默,沉默又融化成了回忆。
于是在我千辛万苦完成取经大业的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开始想不起来我当初为了什么要去西天取经。
在我终于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拿掉了头上深恶痛绝的金箍重获自由以后,我开始时不时的怀念起了那些个头上金箍缩紧的无寐夜晚。
很多时候我都在问泉水里的那只猴子:大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二】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我还不知道我这一生会是怎样的一个走向,可我已经很迫切很慌乱的开始担心起了我的人生会过的不好,我很怕自己会浪费掉自己这仅有一次的生命。
佛祖说大唐的经书已经够了,于是没有人再给我安排一次光荣高尚的取经之旅了。
唐三藏说自己成佛了,在西天的日子很安逸也没有妖怪,不用我时刻保护了,于是那个曾经赋予我生活全部成就感、仪式感、责任感的人也消失了。
猪八戒当上了净坛使者每天吃吃喝喝,偶尔回高老庄转转有没有好看的妹子。
沙和尚又兢兢业业、一脸“我骄傲”的表情扛起了天宫前面的卷帘门。
白龙马终于不用当马了,彻底回海里吆五喝六的指挥着虾兵蟹将做龙王了。
曾经的师兄弟和伙伴都心安理得的有了自己的生活了,那我呢,我这只现在再普通不过的猴子该干点什么呢?
我吃了一个苹果,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于是我接着吃了一颗桃子。
我想了一个午后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于是又想了一个夜晚。
当我看着夜空中央明亮的月亮发现自己正在失眠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感到了作为一只猴子的耻辱:
猴子怎么会失眠呢?
于是我决定,不想了。
找不到有意义的事情,就去做有意思的事情吧。
于是,我和山里的猴子一起开始了一件我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做的事情:
拦路抢劫!
我们埋伏在峡谷两侧的树上和石头后面,当有路人经过的时候就一拥而上抢走他们的包裹。
我拿着那些人长途跋涉才背到这里的包裹大笑的跑开,然后伶俐的爬山两边的山崖,在他们触及不到的高处对着他们因愤怒涨红的脸、因无奈留流下的泪水发出嘲讽而痛快的怪叫声。
而当他们终于知道自己无力拿回包裹而不甘心的转身离开时,我又会索然无味的扔掉手里的战利品。
一次又一次的抢劫和嘲笑,我能记住的,不是他们脸上的悲愤和转身时的落寞,而是我站在高崖上无法听清、但看着他们的嘴型和眼睛里的怨恨的可以很确定的那一句句一遍遍重复的咒骂:
“妖怪!”
原来有一天,大圣也会变成妖怪,会变成曾经取经路上自己最看不起、最憎恨的那类人。
【三】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过着自己并不是很想要也并不是很满意的生活。
曾经一路奋战的时候偶尔被路人嘲笑,现在也乐得清闲,偶尔嘲笑一下累的像曾经的自己一样的路人。
在那些个拦路抢劫被骂作“妖怪”的日子里,我渐渐理解了曾经那些我眼中卑劣苟活的妖魔鬼怪为什么要一次次拦路作乱,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千方百计的抓走唐三藏,也许他们并不想阻拦我们取经,更不想吃什么唐僧肉。
他们只是想抢走我们的梦。
那些丢了梦想的妖怪,最看不得别人有梦想。
我可以想象,如果当初的某一天,我们放弃了营救唐三藏,而是转身返程,不再去往西天,那么那些上一秒还在兴高采烈的妖怪在下一秒就会索然无味的放了唐三藏,然后继续等待下一群西天取经的人。
终于,在某个和往常一般无二的傍晚,我离开了。
离开了那棵每天日落的时候我都在上面休息的大树,离开了那群每天和我一起嬉闹的猴子,离开了那轮山间明亮皎白的月亮。
我拎着手中的铁棒漫无目的的前行,我不知道我该去往哪里,但我知道,如果我还停留在原地,那么等待我的命运只能是毁灭。
月溅星河,长路漫漫。
风烟残尽,独影阑珊。
后来走了很长的路我才明白,我这一生是没法一直做齐天大圣的,我手里的铁棒也终究会在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雨天里锈迹斑斑,也许到最后我也无法成为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去迎娶我的紫霞仙子。
其实大圣也只是一只猴子,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也有想不通的事,也有爱不到的人。
【四】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在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中的思考里,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情。
也许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都是一只再平凡不过的猴子,无一技加身,无一事练达。
后来我们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都曾为了自己的梦想出海寻仙访长生,都曾因自己的顽劣五指山下受风雨。这一路的探寻和苦难为我们披上金甲,也为我们戴上金箍。让我们有了棍指苍穹欲齐天的底气,也给了我们身受禁锢不自由的苦楚。
那时的我们渴望荣誉和征程,深恶痛绝任何形式的干预和约束。
我们在积年累月的所谓抗争中,不知不觉的长大了。
这时的生活没有了曾经渴望的热血与征程,更多的是按部就班和日复一日。也没有了曾经一心想逃开的提醒与禁锢,更多的决定、更多的选择需要我们自己去考虑,去权衡。
曾经的我们四周狭小拥挤黑暗无光,脚下只有一条路,前方只有一个出口,所以我们毫无选择的朝着一个方向拼命狂奔,可当我们终于冲出出口视野突然开阔的时候,我们竟反而不知该去往何方。
最初,我们的恐惧来自于环境的小。
后来,我们的迷茫来自于视野的大。
这个时候我们都想穿越回去做曾经那个一根铁棒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无所不能的大圣,可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个时代已经终结,大圣也早已远去。
往事如烟,无处祭奠。
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最后在茫茫人海中,我们都变成一只只怀着大圣情怀的猴子,像条狗一样肩扛铁棒走过一座又一座山丘,邀明月,舞清风,不诉情思不说愁,一壶烈酒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