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吾夜

夜吾夜_第1张图片
生活就像是这张图。当你看到的全是黑暗时,不妨耐下性子、往下拖拖,没准你就能看见光了。

2:30。

我望了眼桌上的电子表,随手拿起煤气费账单,在上面草草写下若干字:

  天空攒聚的、是谁的愁
 街头踏碎的、是谁的梦境
 昨日是落下的雨
 明日是海洋上漂泊的水汽
 今天呢?
 倦意浇灌的带宵草。

思绪像少女细细的黑发,任凭人怎么用火去点、也点不着,只是烧成了过眼云烟。罢了罢了,我缓缓倚向床,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声儿,望向墙壁。

这面墙大抵是这间出租屋里我最满意的地方了:那乳白色的漆,细腻的皮,生的洁白无瑕。此时此刻,暗黄的灯光轻轻投在墙上,她便像化了淡妆的处女一般性感。

“滴答啊~滴答啊~滴……”

窗外空调的滴水声把我从靡靡的幻想中拖了出来。大抵是那阵粗重的喘息声,惹恼了我。我熄了空调,决心出门看看这座熟睡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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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愿意,吊机亦可以是吉他。

“小伙子,出去啊。”

“嗯,叔。今晚夜班?”

“是啊……哎呦,晚上坐岗,真累死人喽。怎么样,去哪快活?”

“没啊。晚上睡不着,就来街上逛逛。”

“这样啊……”叔皱起了眉头,缓缓把那副金框歪边眼镜一托,补充道:“注意安全。城中村别去了,那里的街头站满了金鱼佬和皮条客……”

 “您去过?”我打趣道。

“去过。那边的小姐,生的又老又皱……哎!这儿童不宜,你又套我话呢是吧,臭小子。”

 “嘿嘿。行,我走了哈,您先歇着。”

“得,得,得”,阿叔操着一口不那么流利的粤语,摇摇手说道:“注意安全。”

夜是妩媚的。她比旧巷口、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姐还要饥渴。冰凉的空气紧紧地贴在脸上,恨不得把男人的阳气通通吸去。 我站在街边,听到远处天桥下传来的口哨,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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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符的魅力不在于挺拔的腰杆,而在于你见到她的一瞬便能轻唱出声,这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见到心爱的姑娘会快活的哼起小调一般。


大概是步子实在太慢,没一会,口哨声停了,我却远远未到。我实是承受不住静的。于是便干脆自顾自打起拍子,续着调、唱起了歌:“我的天空太亮,你的脸太暗,给我什么样预感。没有张开眼睛 看不见阳光,也会听到潮涨。我的命运太长, 你背影太短,再怎么填都怕填不满。你的头发都烧成了过眼云烟, 我也抽不完……”

“抽的完!”

黑暗中,忽然来了这么嘶哑的一声,直吓得人不寒而栗。我寻思着,望向天桥下,只见一条流浪狗叼着根骨头漂过马路,消失在黑夜里。

狗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放肆展开,扭曲,变形,竟阴的、盛夏积雨般湿润。狗影的另一头,一名披头散发的流浪汉远远地走了过来,说:“小兄弟诶……您,您能借根烟给我行不?就一根,一根就好……”

夜太黑了,我实在看不见他的脸。确切的说,至少那把嘶哑的声音,让人实在不愿细细端详他的脸。

“对不起,我说笑的,那都是歌里啊……不抽烟的。”

“那您借我一点钱……行,行吗?我烟瘾犯了,真的受不了了,求求您了。”

“您有火吗?”

“有,有。我有打火机。”

正说着,他便在那条旧黄破短裤上摩挲着、掏出一个粉红色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打火机的表面虽已横竖躺满划痕,却依稀可见液态丁烷在局促的天地中游走。这大致是危险品罢。

“您借我看看行不?”

“行。”黑夜中,流浪汉明亮的眼饱含真诚,不带一丝疑惑。或许,漫漫长夜,除了街口那条杂色黄狗以外,惟有我是可以和他讲话的生物。

“谢谢啊。”

我接过了打火机,连同的、接过那阵劣质烟油和剩菜混杂在一起的怪味,将身一侧,借着旧褐漆路灯下微弱的光细细端详起来:白色塑胶管无力地斜插在透明的液体间,透着油光,我只看到两个重合的恰到好处的指纹。

“呐,还给您,老伯。”

“小兄弟,烟的事儿,怎么样?”流浪汉接过打火机,把它揣回兜里,将身子稍稍一欠,细声问道。

“欸……好吧。您等着,我去前面的全家便利店买。”

“小伙子,谢谢您嘞!最便宜的就好!最便宜的就好。”

伴着灯下渐渐拉长的影,我消失在了黑夜中。

 回来的时候,手头多出的、是一支啤酒和几个纸杯。

 “烟呢?”

 “……不好意思,全家不卖烟。店员说他们是外资企业,没有许可证。”

“哎……那算了。天呐,那个天,总他娘的不如人愿……谢谢您,小伙子,走了啊。晚安。”

“您不来口啤酒?”我并不想迈进一步,只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好啊!您人真好,小伙子!”

“咳!呲呖……”

“老伯,接好了。”

“啪!呲!噼里噼里……”

“老伯,您干嘛倒了它!”我嗔怪道。平日里的我并不节省,此时此刻却莫名地恼了。

“小伙子,那杯是敬给天的。”

“……那这杯给您吧。”

“谢谢您。对了,你刚刚怎么会唱起那首歌?”

“《越快乐越堕落》吗?”

“是啊。我的意思是——”流浪汉清了清喉咙,咽下半口啤酒,没等雪花散尽便继续说道,“为什么您不是唱《暗涌》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莫不是您看过《愈快乐愈堕落》那部电影?莫不是您也是同性恋?”

空气中弥漫着满是他口中抠在一起的麦茬儿子味和烟味。伴着这阵味儿,这话着实把我吓着了。

“同性恋?我并不是。我深爱着邱淑贞,就像深爱着其她的女性一样……唔,这么说吧,我尊重同性恋,但是我绝对不是!”

“这样啊……嘿嘿!你别怕啊,我也不是。只不过,我的妻子是。”

“嗯?”

“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囿于那门娃娃亲,我们顺理成章早早便成了婚。生活看似一直很美满——”他摇晃着纸杯,然后一饮而尽。那动作,好似执着高脚杯、喝红酒一般,潇洒中带着优雅。

“但是在婚后的第五年,我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终于,我作了人生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吸食k粉……酒不要停,满上,谢谢。”他边讲着、边蹲了下来,手指微曲,在地上扣了两扣。

“然后呢?”

“妻子发现了我吸毒,毅然决定和我分手。我很失望,我很愤怒!我咒骂她,甚至想拿皮带抽她。就在这时,我的姐姐,亲生姐姐,走出来护着她,然后把她带回了家。那天夜里,我彻夜难眠,最终决定要向妻子道歉。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我到姐姐的家中想要接回老婆的时候……当时是姐夫给我开了门,他还打趣着说:‘阿弟,你们两公婆吵架,你姐就抛弃我,和你老婆睡一屋,把我赶去了客房。所以你们千其(千万)冇再吵架了,否则我真系有排先(才)有机会生孩子啊。’”

“我当时答道:‘对不起咯。你们今晚一定会high爆!放心准备你的情趣去。’玩笑间,我们推开了卧室的门。玩笑间,我们看到玩笑的一幕——”

 流浪汉讲到这,站起身,对着路灯小酌一口,继续叙起:“我的老婆和姐姐,竟然一丝不挂地搞在了一起!当时,姐夫就崩溃了,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向我老婆砍去。我当时顾不得太多,直接冲过去死死抱紧我老婆,于是——”

流浪汉把身上那件灰色的旧外套轻轻揭开,露出了背上那蜈蚣一般绵延的伤痕,汗渍颗粒分明地依附在上面,似眼见得这蜈蚣的歹毒。

 “这条疤是当时留下的。当时我即刻就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我爸和我妈哭着告诉我,姐夫斩死了妻子和姐,然后自己跳下了楼,摔的粉身碎骨。两位老人家当场讲着讲着,情绪激动难耐,也都几乎昏了过去。后来,从他们口中我才得知,姐姐,和我老婆的爱情在刚结婚后便产生了。老夫妻和家母偶然撞破,当时纵是生气也很无奈,但是碍于面子……再加上两个女人都愿意为家传宗接代、再续香火,他们最终选择了沉默。”

痛彻心扉的、是你得到这具完美的身体,却得不到一颗真心。

“我当然是很失落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你一直爱着的女人,是你同一个娘胎出生的姐姐的情妇!所以,我更加失魂落魄,不仅没有戒毒,还继续吸毒。再后来,干脆辞去了工作,在酒吧帮人带毒。”

“后来莫不是被爸妈撞破了?”

“是……他们发现了我做的事,决意不肯姑息,一定要到差馆(警察局)告发我,我追了出去。两位老人家一急,过马路时发生车祸,双双过世。福无双至,那个,祸不单行。那一年,短短四个月,我失去了七个亲人,真正做到了孑然一身。”

 “你选择了去自首?”

“嗯。想通了。想通了……可是,在监狱的日子并不好过。监狱简直就是浓缩的、缩劣的社会。在那里,我要承受的、不仅是那区区四英尺的天,还要被狱室的囚犯殴打,甚至鸡奸。不过,这次,我选择了忍耐,承担,忏悔……如今,我是一名苦行僧,我要在人世中继续忏悔,洗涤心灵。喛……故事讲完了,小兄弟,干杯!”流浪汉愈发平静,长气一舒,把衣服披上,仪式般的高高举起纸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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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会需要惩恶扬善,但是更加需要社会去包容那些浴火重生的人。没有一个人应该是加西莫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遇上了副主教,但是每一个人都应该致力成为爱斯梅哈尔达。牢笼外的那片天空属于这个世界,而不是某一个个体。


“干杯。”此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早已失了魂、落了魄。

 “这个打火机,虽然不值钱,但是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比它值钱的东西了。出狱后,我捡到了它,每次祭拜故人,我都用它点起几根香烟。每次在黑暗中,我都会时不时打亮它暖暖身。哝,这个就作为我的酒费,给您了。”

 “这……不用了。这对您来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您要还是不要,自己决定。不要的话……至少别扔在路边。”

“这样啊……好吧,谢谢您。”我无奈地接过了火机,把它举在面前,“喀,咔嚓”磨着打火石。

“呼呼!”

 火燃起来了,照亮了流浪汉一侧的面庞。

等等!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半边长发下,这张脸,竟然和我的、生得一模一样!

   

黑夜中,一切的一切,都是平等的。不论是“我”,门卫,狗,亦或是流浪汉,大家都一样,这无关种群,无关职业,无关性别,无关性取向,谁都有资格叼着根骨头,谁都有资格借火,谁都有资格喝下这杯啤酒。因为,无论是谁,都在勇敢地活着,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生命的意义。仅就这一点,已经值得我们干杯。


 ——2016.5.12.晨陆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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