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星(十九)

19“哦哦,对不住对不住。”小和尚赶忙移开脚,说了声抱歉。

他迷茫看着身后的桑榆林,原来此林之外别有洞天。

望着熟悉却又陌生的人事物,“这是江南。”老和尚感慨说道。

小和尚急得快哭了,悲凉得像霜打茄子。“那意思我们走错咯?”

“没有,是我们到了。”老和尚给小和尚整理他皱巴巴的衣服,慈爱看着他说。

“江南就是府城?”

“没错。”

“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会害怕有什么坏事发生。”小和尚有些呆滞,寒风扇在他的脸上,刮出来两行鼻涕。

老和尚“此情此景,不要说丧气话,打起精神来。”

小和尚:“师父,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又怎么了?”

“婉儿肯定比我们先到,你说知府会不会已经被她杀了?”

“应该不会,你看每个人笑的多开心啊。”

话音刚落,打南边来了一群甲胄士兵,持矛列盾,走了过来。

小和尚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这群人队列整齐,散发森然的寒气,咄咄逼人。长戟正对着晌午的太阳,反射光打在他眼睛上,睁也睁不开,像是进了玻璃碴。偏生这些人也不开腔,就这么镇静地站在当前,把二人包围起来。

“干嘛呢?我们是老实和尚,没犯过事。”老和尚斜着眼睛对士兵们说。

士兵依旧没有搭话,但呈进攻态势对向二人。

“说句话啊,我们的确没有从城门过来,但谁知道这里有个树林子直达府城啊。向如来发誓,我俩绝不是逃犯流民。”老和尚放下手中钵盂,找到个穿银甲看着像领头的人激烈比划着。

“大师,可是来找知府的。”领头发声,话音带着质询的口气。

二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么快就找来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傻愣愣地盯着他们。

“你倒是说话啊,当时不是分析的头头是道吗,还说什么会把我们奉为上宾,这下可好了,人家来抓我们了。”小和尚狠狠对着他师父,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喝问。

“对,我们是给知府看病的。”老和尚平静心绪,挺起腰杆,朗声应答。

领头的人将头盔摘下,利索翻身下马,抱拳说:“早已恭候多时,请。”士兵闻声收戈,瞬间让出一条路供二人通过,领头的早已在后方备好马车,等待起驾。

小和尚摸着屁股下松软柔滑的丝绸坐垫,觉得自己就在做梦,他看着身旁面色悠然的师父,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指什么?”老和尚半阖着眼,慵懒地说。

“装什么糊涂呢!从下山出第一个城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找什么理由不行,非说是去给知府看病去。关键这么一个随时都能拆穿的谎言还被咱们猜准了,你不觉得荒诞吗?”

“事实上我真的是猜的,谁能在深山老林里得悉一个陌生人的身体状态呢。”

“是啊,没错。可现在咱们不是被拉着给他治病去了吗,师父,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看把你吓得,其实我心里也挺后怕的,毕竟这种事真的不常见。”

“简直就是诡异!”

“我当初给你分析的两种情况你还记得吗?”

“那都是用来搪塞旅途无聊的敷衍话,你说的那个什么只要谣言四起,那他自然会生病的言论简直就是缪谈。”

“这不还是印证事实了吗。”

“所以我不敢相信,太过天方夜谭。”

“佛家里面有种神奇的现象,叫做一语成谶,说的就是这个。”

小和尚瘫在马车里,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了。比世界更荒谬的是他一脸平静的师父。

“那现在怎么办,你会医术?知府是真的生病了诶。”

“你不是准备医死他吗?”

小和尚猛然反应过来,现在距离婉儿走的时候已经有一天一夜了,走路自然没有骑马的快,说明她早就到了江南,她是要去杀知府的,可现在知府只是生病,说明还没死,所以婉儿现在在哪,是躲在哪个角落伺机而动,还是已经被就地正法。他想到此处难掩内心恐慌,慌慌张张拉开马车帘子,朝着前方那个领头的问道:“大哥,敢问知府患的是何病呢?”

领头愣了一下:“小师父莫非不清楚?知府原本有头痛,这几日疼的厉害,已经到睡不着觉那种程度了。”

小和尚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人只字未提刺客一事,说明婉儿还没有行动。

领头的顿了一下,继续说着:“昨夜倒是有个不开眼的女子意图行刺知府,当时知府头痛得睡不着觉正在处理积压的政务,那女子破门而入,被正在接受指令的我们当场俘获。”

语罢,他摇头笑笑,继续调笑着说:“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也不算稀奇,可这么冒失的女刺客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然今日也不会带这么多兄弟上街巡视,查查有无这女子的同伙。方才遇到你们也未换装,仓促之间吓着二位,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完了。”

小和尚空洞地垂下帘子,直直倒在了老和尚怀里。

马车碾过江南潮湿的青石板,匆匆经过竹椅上酣睡的老伯,江边洗完衣服的女人,一路开到了知府宅前。

老和尚无从安慰徒弟,只能默默拉着他的手。

这让他想起在山上时候的很多个夜晚,半大不小的徒弟以为他睡着了,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轻轻推开门扉,猿臂爬到山顶去看星星。徒弟拖着腮,晃悠着脚,头顶是漫天璀璨的星辰,山上空气很薄,星星看得特别清楚,小和尚张开五指,星光洒在地上汇聚成了银河,而他坐在正中间,天真又耀眼,犹如因顽劣而被驱逐天庭的小谪仙。

山风很大,老和尚捂着嘴笑着这个不睡觉偷偷跑出来的小孩,他看见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一会儿吼一会儿跳,但最常见的还是躺在那泓银河之上安适沐浴星光。小和尚每个夜晚都选择跑到这里,老和尚同样每个夜晚都会跟随至此,当星光渐暗,黎明将至,老和尚赶在徒弟回来之前上床假寐,他的徒儿紧随其后,安静把被子盖好,对以为还在沉睡的师父耳语:“我今天又去背星星了。”

这是独属于老和尚的游戏,那时候,欣慰而舒然,说是孤单,其实也并不有多少烦恼。

“怎么就下山了呢。”老和尚不理会外面请他们出去的仆从,惘然自问。

“要找人啊。”小和尚说。

“这只是借口。”老和尚说。

“不管是不是借口,你我心里都想去找一找的。”

“我没想到的是,人没找着,反倒给你添了一次情劫。婉儿怕是凶多吉少了。我想给你说声对不起,如果此行我们就在四个守城士兵那里知难而退,就不会到凉亭遇见那个女刺客,如果当初不说知府治病的胡话,今天也不会见证到婉儿伏法的现实。”老和尚歉疚地低下头。

“然而我们做和尚的最应该接受因果。”小和尚面无表情。

“遗憾吗?我是指对这个女子。”

小和尚摇摇头:“不遗憾,不后悔,只是很难过。以前在山上喜欢半夜看着星星睡觉,星星很远,星光却很近,躺在这些从天外而来的光芒里格外自在,我会做一个伊人的梦,梦里有师父,有我幻想中的父母,还有一个不美不丑的女子,这就是我人生最为理想的幻梦。我是个很迷信的人,我以为世间万物所有的现象都有所指代,所以最初下山时我会问你这轰轰的水流声是否昭示着什么,当时我非常认真,但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凉亭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把她的剑横在我脖子上,我除了吓得打哆嗦外还另有一种感觉。

老和尚“什么感觉?”

“剑刃的触感冰凉,彼时她的眼神也很冰凉,说来不怕师父笑话,在她或许真的准备要杀掉眼前登徒子的那一刻,她和我那个清冷怡人的梦中女子重合在了一起,我忽然感觉到星光也不过如此,不及她眼神后那些我未能知悉的苦衷。我想了解她,我想陪她杀想杀之人,即使她拒绝了我,我还是追了过来。”小和尚看着窗外,看不见神色。

“我知道的,喜欢这种事,不管你如何小心翼翼,抑或如何放浪形骸,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生的。”老和尚说。

“嗯,是的。我原以为即使她的马再快,也抵不过离府城的路途遥远。然而谁又知道我们两个不识路的人以为府城还很远啊,以为中途还会见面的。但其实那个凉亭是她给自己最后一次休息的机会,再过去一点点的路就该清算了结了。我遇上了隐没于黑暗最后一刻准备动刀的刺客,她遇上了一个闲庭信步毫无方向的游客。”

小和尚死水不波:

“所以我难过,我还有愧于她,因为我当时居然想留住一个临阵杀敌的刺客,她说她那把剑修了十一年,修的是一往无前的复仇剑。可你听见了吗?刚才那个领头的用冒失来形容她,这不公平,既对她十一年如一日的苦练不公平,也对她未饮血便半途折的剑不公平,她已经很苦了啊。”

“木已成舟,克制住吧。”老和尚劝。

小和尚“克制最终会引来此消彼长的后果,我若是不去想她,就是在加倍地骗自己。”小和尚说。

老和尚“那如何是好?还记得乞丐老吴吗,他那天问我,苦海无涯的下一句是什么,我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他说回头是暗,暗无天日的暗。你现在的状态比他的说法还要暗得多。”

小和尚:”而我的回答,师父要听听吗?”

老和尚:“你说吧。”

“苦海无涯,回头是她,不光回头是她,前方也是她,余光里是她,黑暗里是她,山顶上的梦也是她。”小和尚说。

“然而我们应该下车了,我们是来救知府的。即使这是个谎话,但不知道怎么了,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了,而且当事人现在估计就躺在床上等着我们的良方为他祛除病痛。”老和尚说。

“可事实上我们真的在撒谎。”小和尚说。

老和尚“谎言已经被大家接受并且相信了,现在就在他的门外,能如何?”

小和尚:“对这个知府我一无所知,听说他为人很清廉,在他经营下的这座江南府城即使快要入冬了还是热热闹闹,游人如织,一点也没有萧索滞后的问题,也可以称得上政通人和。既然已经到了,还是要下去看看的,要么救婉儿出来,要么让他去死。”他舔舔干涩的嘴唇,稳步扶着老和尚下了马车。

车外众人早已等不及了,领着刚下车的二人急急入了门去。

知府别院布置很是雅致,荷园还绽放着,洗墨池里有孤高的假山一座,院里一水的红木栏杆与瑞兽房檐,空气格外清新,一众仆从不卑不亢在前面带着路,途径过书房的时候,门开着,看见了镇纸下未批阅完的请示以及烧到一半的檀香。

老和尚看在眼里,小和尚记在心上,他要把每一处的构造牢牢印在脑海,或许在这里的某一处,已经被缴了剑的刺客正在回忆着凉亭的那个又疯又傻的和尚。

“再行片刻就到了,麻烦大师了。”那个领头的还和他们在一起,不时为他们介绍着这院里的陈设,历史。

“知府大人家真大。”老和尚说。

“其实这院子的规格并没有达到知府一级的标准,大人平时不喜欢铺张,也没有扩建,至于你说这房子大的问题嘛,夫人死后,大人未再择妾,小姐今天去万佛寺祈愿了,估计晚上才回来。这才显得空旷。”领头的很是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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