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海清清
01
阿蒙从门外走了进来，拍了拍肩膀上的雪，然后把托盘放在炉子旁的案板上，使劲搓了搓双手。
我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看到灯光下，她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子，仿佛一道水晶帘子。
阿蒙走近我，伸手在我的额头上贴了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烫，她说，你捂着被子再出会汗，我去做个烧豆腐。
我感觉她的手冰凉凉的，搁在头上猛地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嫌弃地嘟哝了几句，眉头也拧成了一团。
阿蒙没再说话，用火钳子捅了捅炉子里的蜂窝煤，然后把盖子盖上，顺手摸了摸炉子上的烟囱，你冷不？她问我。
我躲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闷声哼着，冷也没有你的手冷，你不准再摸我了。
阿蒙笑了起来，我探出头，看到她眼睛黑亮亮的，仿佛大理石般闪着光。那水珠儿全都在灯光里旋转出五彩的颜色，滴溜溜地让我感觉到一个童话的世界。
02
我九岁，阿蒙是我姐姐，比我大十一岁。阿蒙的记忆里，我比她更可怜，她还跟妈妈在一起很长时间，而我，却记不起来妈妈的模样。妈妈生下我三个月就死去了，爸爸在我不到两岁那年也离家出走了，阿蒙觉得我更像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高烧40度，阿蒙不敢睡觉，她穿着妈妈留下的那套厚线衣，身上披着黄军大衣，坐在我的旁边，一刻也没停。
那碗烧豆腐做好了，摆在我们床头的柜子上，我根本没吃，一晚上功夫就结了冰。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开始说着胡话，我听到阿蒙去了外面，然后又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她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然后平稳地放在平板车上，盖上被子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后来，我感觉到脚下一暖，原来，她塞了个暖水袋在被窝里。
那是个风雪夜，我只记得阿蒙在路上拉着我一直咳嗽，我甚至还想起来她说烧个豆腐给我。
阿蒙说，有时候你必须做着你不想做的事情，这就是生活，我们要学会如何去爱上不喜欢做的事，爱上不喜欢的人。
03
我爱吃阿蒙烧的豆腐，那些年没有钱买肉，家里全靠阿蒙支撑着，她只读了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为我和她的生计奔波。
爸爸留下的那点钱阿蒙一直精打细算，很多年我看她都穿着妈妈那些不合体的衣服。后来，她学会了缝纫，又学会了刺绣，还在家里养了一头大母猪。
我没上过幼儿园。六岁的时候，她直接把我送去了小学。不会走路的时候，我在她背上，没上学的时候，我跟在她屁股后面，我上学了，阿蒙说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去做活了。
学费对她来说太贵了，幸好，街道办为我们出示了贫困证明，我上学不要钱。我一直觉得我能上学不是阿蒙给的，而是国家政策好。
阿蒙做豆腐用的是嫩豆腐，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吃老豆腐，她会先把豆腐放在锅里蒸十来分钟，然后用不热的油慢慢把豆腐放进去，她说，这样豆腐不会烂，我才不管她说的，反正有她在，我根本不用做饭。
阿蒙，我觉得她更像妈妈，她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认为，是的，很多年她就扮演着这个角色。
04
我上高中那几年，阿蒙在城里开了一间制衣铺，就在我们学校后面。阿蒙整天烧肉给我吃，说是高考费脑子，得好好补补。
吃了好长时间的大鱼大肉，我突然记起来我们前几年一直吃的烧豆腐。阿蒙，给我做烧豆腐吧，我好想吃。我说。阿蒙正在衣服上划线，抬起头看看我，笑了起来，我突然发现，我竟然好多年都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她已经快30岁了，和照片里的妈妈简直一模一样。
阿蒙那天在烧豆腐的时候加了肉沫，可是我却觉得没有以前的味道了。阿蒙吃了几口，她说，这没变化啊，和你小时候做法一样。我甚至记不起来小时候的味道，但这个，的确不是当年的那种感觉。
阿蒙很努力，她说，她一直想让我过的好。毕竟她知道没有父母，无依无靠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上学的日子，几乎没离开过她，我考试好了，她会开心，会奖励。我做错了，她也会惩罚，小时候一直到高中前，所有的幸福都和她做的烧豆腐粘在一起。
05
我上大学的第一天，阿蒙提着我的行李，还在临行前做了一碗烧豆腐，说是要在火车上吃，那一次，她没有放肉沫。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她，她一晚上没睡，我看到她眼里有血丝。我说，你就放心吧，姐，我会把自己照顾好的。她拉住我的手不知道说什么。
我吃了那碗烧豆腐，我吃不出来它的味道，可是我躲在厕所真的好想哭。阿蒙见我出来，她赶紧用手抹了抹脸，我知道她肯定也哭过，只是不想让我看到罢了。
离开那天，她叮咛好一切，然后匆匆忙忙也不再看我一眼就走了，我第一次觉得，我竟然那么想她，像在我小时候想妈妈的时候才会想起她一样。第二天的晚上，阿蒙打来电话，说她到家了，我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咳嗽不止，劝她赶紧去医院好好看看。
阿蒙的咳嗽就是拉我去医院的那个风雪夜得的，她不喜欢打针吃药，也可能觉得进医院太花钱。我觉得她年轻，只是受了寒，很快就没事的。
阿蒙喜欢给我带更多的钱，她总说，你在外地，需要用的时候多，别到时候连回家的钱都没有。
06
我读大二的时候，阿蒙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她还挺害羞的，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她问我同意不同意。说真的，我舍不得她，但是我愿意有人心疼她，不仅仅是我，多一个人她会过的更温暖，也许这些年的苦涩都可以慢慢被融化。
阿蒙带着她的男人来了学校，我的姐夫看起来木讷，阿蒙把他的话全说了。她说，邹邹，你姐夫就是那样的人，不太爱说话，对我好着呢。
我看到阿蒙眼睛笑成了月亮，眼角都绽放出幸福的花朵，我想，她应该是真的快乐了。
可是阿蒙没有幸福多久，她怀了孩子的时候，她的男人脾气就变了，他经常打阿蒙。
可是我在上学，我根本不知道，阿蒙也不告诉我，她从来都是那样，不告诉我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我的记忆里，都是满满的甜蜜。
我暑假回家，阿蒙开心地给我做了烧豆腐，我看到她眼角有淤青，觉得很奇怪，阿蒙说自己不小心撞到桌角了，我笑着说，她刚怀孕就开始傻了，要是有了孩子，还不知道傻成什么样。阿蒙没有笑，她看了看我，你以后找对象可得好好把关，看看他父母怎么样。
07
阿蒙快34岁的时候，生了个女儿。她的男人也不回家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月子是怎么过的。
阿蒙得了乳腺肿瘤。听说是坐月子伤心的人就会得这病。
那天是个下雪天，我下了班去医院看她，她的脸瘦了很多。我直想哭，阿蒙笑了，邹邹，你见我还会哭啊？然后她叹了口气，豆豆放在店里让三胖看着，豆豆是阿蒙的女儿，已经5岁了。
阿蒙没有出院，她瞒着我，回了趟家，做了我最爱吃的烧豆腐，然后打包到了医院，我其实已经好几年都不吃豆腐了。
医院里很温暖，阿蒙呆呆地看着我，邹邹，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过的很好？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呢？没有你，我能长这么大？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其实没明白阿蒙的意思。
你该早点找个男朋友，让我赶紧瞧瞧，阿蒙说。
那个晚上，我吃完了那一大碗烧豆腐，很饱很饱。阿蒙在我的旁边，睡得香甜。
阿蒙得了肺癌，不仅仅是乳腺肿瘤。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我还没有结婚啊，阿蒙，我还想你帮我看看他到底怎么样？我还没有吃够你做的烧豆腐，豆豆也不能没有你。
可是阿蒙不听话，她离开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不管我们了，自己想要放下负担了。
08
我带着豆豆结婚了，我带他去了阿蒙的墓前，看看吧，他会替你照顾我。我对阿蒙说。你就是总把别人放在心上，把自己不当一回事。
他对豆豆也好，你介意他做豆豆的爸爸吗？我问阿蒙。
阿蒙不说话，我说就这么定了，你养我长大，我会养你的女儿长大。
我问豆豆，你最喜欢吃什么啊？豆豆扬起红扑扑的小脸，天真地说，妈妈说，小姨喜欢吃烧豆腐，从小都是，我也爱吃。
我看着豆豆的眼睛，里面还有一个阿蒙，在深邃里朝我招手。来，你爱吃的烧豆腐来了。我哭了，豆豆帮我擦着眼泪，小姨想吃烧豆腐想哭了吗？
我把豆豆紧紧搂在怀里，就好像很多年前阿蒙也搂着我一样，她眉眼弯弯，唇角还带着笑，来，邹邹，到我怀里来，今天呀，我们做烧豆腐。
她的温暖还留在我的目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