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窗外,风疏雨骤,夜已经很深了,张好好把沽酒的器具归拢好,再一次拿出杜牧的诗默念起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那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杜郎哪里去了?郎曾倾心于我,妾亦痴心一片。
1、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桃花灼灼,风起,有花瓣随风飞舞,飘然而落。一个略显稚气的背影,在桃林里凝望。那粉白色的柔美,如同一阙忧伤的词,划过他的眼眸,让人心生怜爱。他悄悄走过去,怕惊扰了佳人,她回眸一笑,那温柔的一瞥,便醉了他的心。
“我认识你,你是杜公子。”十三岁的她从姐妹们的口中,早已认识这位风流倜傥的才子。她读过杜牧的诗,最喜《七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你是张好好。”他也认得她,纯洁明净的笑容,婀娜多姿的体态,如弱柳扶风,似娇花照水。湖洲的词人墨客们,经常凑在一起,历数城中佳丽,豆蔻年华、姿容媚艳的张好好,自然是他们意淫的对象。
只是那么惊鸿一瞥,他便成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一粒朱砂,她也成了他眼里无法企及的那个红颜。他惊叹她的美貌聪慧,他倾慕他的俊雅才情。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对璧人,心神相通。
所有的相见恨晚,又都恰逢其时。
本来只打算在湖州停留三日的的杜枚,结果呆了整整一个月。他教她填词,识字,她为他弹曲,跳胡舞。湖中泛舟,执手落日,时间在他们耳鬓厮摩,两情缱绻中溜走了。直他接到父亲的书函,催他进京赴试,虽不舍,却无奈。他与她惜别:“等着我,十年之内我必到湖州娶你为妻。”临行前,他赐她《赠别》:“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2、
一年后,杜牧官至监察御史,奉旨到江西道察看民情。此番南下,若能遇到她该多好啊。他明知她在湖州,却忍不住要痴心妄想,明知不可能,能够想想也是一种奢侈。
吏部侍郎沈传师设宴为他接风,他强颜欢笑,频频举杯。酒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暂时清空记忆,忘了相思。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曲调悠扬,歌声悦耳,罗裙旋转,衣袂飘飘,一张清水芙蓉般的俏脸,一双明若秋水的美眸。那个领舞的,真像他的好好啊。
“是你么?好好。”他放下酒杯,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奔过去。她迟疑了一下,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她对着青山,对着碧水,对着蓝天,对着白云,对着北去的大雁许下了无数的愿望,只希望能够再见到他,果然苍天不负痴情,他近在咫尺,她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脸。
他们相拥而泣,千般相思,万般等待,蒙上天垂怜,让他们重新牵手。她盼得好辛苦,一股酸楚从心头漫延开来,汇集到眼窝,凝聚成泪,恣意地奔涌而出。
他慌乱地将她揽入怀中,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娇弱的身子在他怀中瑟瑟发抖,那般委屈,那般无助。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却牵疼了他的心。
他看她的时候脉脉含情,她看他的时候欲语还休。那一年,她十五岁,仍是幼稚女生。
3、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三年。杜牧到宣城赴任,逢沈传师任皖南节度使,也在宣城。歌宴之时,杜牧触景伤情,频频举杯,不多时,便醉了。
“杜郎,杜郎。”她痴痴地看着他。他依旧是玉面星眸,却比先前消瘦了许多,两鬓已微微泛白,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也逃不过岁月之轮的碾轧。而她,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
人生最苦是离别,这种苦她已尝够了,这一回,她无论如何也不放手。
“紫云,别闹了。”醉眼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紫云。紫云是他新纳的妾,模样和他的好好像极了,有紫云在身边,他便可以日日守着他的好好。他越来越喜欢喝酒,醉了便可肆无忌惮地想他的好好,便可与她在梦中相会,互诉相思。
“是我,杜郎。”耳边莺声燕语,巧笑嫣然。
他一激灵,床前站着一个绝色女子,明眸似水,双眉如黛,瑶口琼鼻,虽是娥眉淡扫,却难掩自然天成的风韵。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淡淡的月华披洒在那薄如蝉翼的纱衣上,勾勒出曼妙诱人的曲线。是的,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她终于长大了,而且出落得如此风流妩媚,让他情难自禁。
他一把把她搂怀里,生怕像在梦中一样,自己一松手她就不见了踪影。
风儿好心地掩上窗,月光也羞涩的从窗隙间溜走。只有红烛,偷偷的看着这一幕旖旎的春光,竟艳羡得掉下泪来。
“好好,此生我定不会负你。要再委屈些时日,我会尽早履行我们的十年之约,娶你为妻。”他说。
“我相信你,杜郎,我要做你永远的娘子。”她躺在他怀里喃喃地说。
4、
听说他已娶妻纳妾,日日花红柳绿,笙歌燕舞,而她,终究只是一名家妓,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她哭够了,答应了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的要求,被纳为妾。
“孤灯残月伴闲愁,几度凄然几度秋。哪得哀情酬旧约,从今而后谢风流”。张好好出嫁时留下此诗。
一入侯门深似海,她纵有千缕惆怅,万般相思,无奈身不由已。只好任凭相思之情摧肝断肠,痛彻心扉。人生由来都一梦,叹前尘往事,凄凉意。
造化弄人啊,他接到她派人送来的诗,心痛不已,然而,他官位低微,也只好一任落花赴流水,就此各自别过。
他转身走了,背影是那么孤独,那么萧瑟,灼痛了她的眼。
正如她自己所料,她在侯府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人在侯府,心却另有所属,是哪一个有地位的男人都无法容忍的。她的敷衍,她的推托,终于导致了她被逐出侯府。在一次与沈述师争吵之后,她终于变得无家可归了。
夜来冷风吹寒雨,卷走春华。她不敢去找他。虽非本心,毕竟,是她负了他。而他,何尝不是这样呢。两个行走在两个阶层的人,失去了生活中的交集,不对等的爱,就只剩下了孤寂与无望的守候。一个人注定只是另一个人的路人甲。
她远嫁洛阳,粗衣粝食,朝升暮合,当垆沽酒,对窗遥思,在思念里沉沦,在烟火里挣扎。
欠他的情,此生就用眼泪来还吧。
5、
杜牧再来湖州时,已经是十四年过去。分辗转打听到她的消息,伤心地写下了:“自恨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忧伤太久,愧疚不已,杜牧写下《张好好诗》,从此不再风流。五十岁的时候,在长安郁郁而终。
人终将老去,或必须分离。我永远记得你当年最动人的模样。
听闻杜郎病逝,张好好的心像被人活生生从胸膛里掏了去,她风雨兼程赶到长安,抚摸着冰冷的墓碑,泪流成河。
“孤灯残月伴闲愁,几度凄然几度秋;哪得哀情酬旧约,从今而后谢风流。”从失去那个人开始,心就成了一座空坟,世间繁华不再入眼,一切纷扰于己无关。
有些人,有些爱,是生命的阻滞,一生也无法翻越。
那就等来生再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