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信仰滚动
Life will be better than yesterday,better than before.
——题记
楔子
凌晨3:56。
我站在湖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这片深邃的黑暗。
“那么,你想起来你为什么想要自杀了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我摇摇头。
“我提醒你一下,”那声音继续说道,“看看你的手机——它在放什么音乐?”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滚动着Marilyn Manson的Born Villain封面。
“看看你的手上——那上面写着什么?”
我举起左手。微弱的灯光下,手臂上用红笔写着的“Despite ”“Desperation”“Death”几个大字显得格外醒目。紧跟着的是一连串我无法识别的英文。
“那是法文,不是英文。”他说。
我重新抬起头,望向身前的这片水面。
“所以,你想起来了吗?”
我看着平静的湖面,往事在我眼前一件件铺开。
“那么,你确定你真的想要自杀吗?从这里跳下去?”
我回想着,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么,还是那个问题,”他说道,“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因为心碎?因为绝望?还是因为——你对自己感到厌恨?”
我低下头,一言不发。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他说。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些字。渐渐地,那几行法文的意思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将死在空寂无人的雨夜……”
“最重要的是,”他说道,“佐匹克隆、舍曲林、氢溴酸西酞普兰——告诉我,它们的味道怎么样?”
我的身体突然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
“没错,你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冰冷,“你根本不在什么河边,你在自己家里——”
“你并没有打算自杀。不过……”他说道,“你的确是快死了。”
我的瞳孔陡然放大,内心因惊悸而恫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无影,我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你是谁……”恍惚中,我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问道。
“我?我就是你啊,”那个声音逐渐远去,“我一直都是你……”
……………………
“医疗中心,我们发现一位昏迷的男性,17岁上下,可能服用药物过度,成分不明,脉搏微弱,呼吸8次/分钟,已经戴上呼吸机,血压急剧下降,病患温度下降,皮肤湿冷,已吸痰处理,昏迷指数三级。我们将在十分钟后到医院。”
1 “我写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桌上放着的咖啡热腾腾地冒着雾气。我将一本笔记本摊放在两腿上,低头在上面草草地写着。
他坐在我的对面,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
我抬起头:“怎么了?”
他挂着一丝嘲弄的笑容:“我说,你这非主流小说什么时候才写得完?”
我向他翻了个白眼,便又低下头去。笔记本上的字迹字迹潦草而模糊。
他说:“你哪有这么多故事可以写?你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不,不……”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我写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窗外的阳光明亮而闪耀。窗外的人们专注于各自的忙碌。
两个身穿制服的工人互相鼓着劲,合力将一块巨大的玻璃扛在肩头;
女人手中举着无数个色彩缤纷的气球,不知疲倦地向过路的小朋友们大声叫卖着;
草地上的小女孩欢笑着跑向她的小狗;
穿着时尚的少年戴着耳机从窗前走过。
他说:“别人的故事……你永远也写不完别人的故事。”
我收回自己的目光:“是的。可是,那又怎样呢?也许,生活是值得我花一辈子去记叙的。”
他笑了:“你知道吗,你变了,你变了很多。也许,你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吃安眠药而昏迷的夜晚……”
我说:“我变了很多,你也变了很多,又有什么区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他说:“不错。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再次低头看着笔记本。先前模糊的字迹此刻似乎变得愈发清晰,一个个故事也便在我眼前铺开……
2 “这个年代,谁身上还没几个故事?”
夜深。我将自己深陷在沙发里,翻看着一天的成果。
他坐在一边,突然说道:“你知道,有些事情,也许你应该去正视它。”
我抬起头:“哦?比如呢?”
“比如,你的一些回忆。”他说,“你的一些总是避而不谈的故事。”
我笑了:“避而不谈?只是没什么好说的罢了。”
“没什么好说的?”
“对啊。”我以一种更放松的姿态躺在沙发里,“你看,这个年代,谁身上还没几个故事?大街上随便逮一个,感情经历都能写出一部远比我所写过的情节更复杂的小说。跟他们比起来,我可算是经历最单纯的一个喽。”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段时间。
他说:“即使是这样,你也仍然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不敢表露出来。”
我说:“不,不是不敢,我只是……不想做个参与者。”
“参与者?参与什么?”
“参与别人的生活。”我坐起身,将笔记本合拢。
“所以,这就是你写故事的原因?想做个旁观者?”
“对啊。”我伸了个懒腰。
他摇摇头:“不对,还是不对。”他说:“你为了不做参与者,宁愿……自己伤害自己。你以为这很高尚吗?我只觉得这很愚蠢。”
我说:“我只是觉得,我没有权利擅自闯进别人的世界。”
“呵呵。”他冷笑,“那别人就有权利闯进你的世界吗?”
“那是我自愿的,也是我自找的。”我站起身来,“行啦,不说了。我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对劲,反而是你像我,我像你。”
他那一脸不平的神色逐渐褪去,继而又笑了笑:“又有什么区别?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也笑了笑:“对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3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本该是幸福的”
我慵懒地倚在湖边的栏杆上。阳光倾洒在湖面上,倾洒在我手中的笔记本上,照亮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靠在栏杆的另一侧,低头看着闪着光亮的湖面。
“你还记得这是哪吗?”我问。
“记得。”他笑了,“这是你曾经自杀的地方。”
“不,”我也笑了,“这是我以为自己自杀的地方。”
湖边充满着快活的空气。湖边的人们欢笑着享受阳光,毫无保留地向更多的人们抛洒着他们的欢乐。
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继而低头在本子上草草写着。
“你知道吗,”他说,“上次你说,你没有权利擅自闯进别人的世界。我现在倒觉得,你其实是不想让别人闯进你的世界。”
“哦?”我挑了挑眉毛,“是吗?”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他说,“关于人情,关于世故。”
“嗯……”我放下了笔。
“你说,人际交往是件很‘恶心’的事。”
“对,”我笑了笑,“但那是有原因的,你知道。”
“没错。不过,即使没有遇见那些让你作呕的人,没有发生那些让你发笑的事,你也不得不承认……”
“是的,”我笑着说,“我依然不会喜欢和人打交道。”
“哎呦,瞧瞧,”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都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低头注视着湖面,“也许,我生来就喜欢一个人,生来就喜欢……做个旁观者。”
湖边玩乐的人们肆无忌惮地挥洒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无论他们先前有着怎样的忧愁,此时此刻,在这阳光下,他们每个人都是同样的无忧,就像是阳光将他们的一切不快一洗而净。
“你知道……”我笑着说,“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能藏到一个角落里。我在那里能看见所有人、所有事,但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我。”
“也许是你害怕被人注视?”
“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重新拿起笔,“直到那一次,被送到医院后,第二天,我在那里醒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害怕的也许并不是别人看见我,我害怕的……是我自己。”
“你自己?”
“对。怎么说呢……”我又停下笔,“我希望自己没有任何回忆,没有任何故事。我希望自己……根本不存在。”
他不再说话。我低头看真人我笔下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的人生便从我眼前一一略过。
“所以啊,也许你说的对。”我说,“也许我的确是不想让别人闯进我的世界。”
“可是……”他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本该是幸福的……”
于是我们便都不再说话。
阳光依旧抛洒着,人们依旧欢笑着。
4 “也许……我需要作出偿还”
“关于爱情,你怎么看?”
我正在整理稿件的时候,他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愣:“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我……”
“我知道,你厌恶一切人情,对吧?”他说,“不过,我问的是爱情,不是人情。”
我笑了笑:“有区别吗?”
“当然有。”他说,“爱情不限于人类。它是跨越物种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跨越物种……你这都从哪学来的?”
他也笑了:“我就是你啊,这你应该问你自己。”
我无奈地摇摇头,转而继续整理稿件。翻阅到某一处时,我指着一个故事问他:“你看,这个怎么样?”
他凑过头来看了看:“不错。很好。”
“爱情啊,别人的爱情……”我喃喃道,“别人的故事……”
他说:“你知道,也许你不必……”
我摆了摆手:“不是不必,只是不想。”我说:“我已经错过了太多。也许……我需要作出偿还。”
“那……”他说,“关于友情呢?”
“友情?”我笑了,“我从来就没相信过。”
“我知道……”他说,“你是被辜负……”
“不,也不是被辜负……”我说,“也许……是我所得到的和我所想像的相差太远了吧。”
“你知道吗?这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我说,“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遇上哪一个。更何况,要认清一个人,又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若有所思,继而说道:“你知道吗?不管爱情,还是友情,你都曾经深信不疑……”
“是的。”我笑了,“我厌恶人情。但当我面对其中任何一种时,我一定是真心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从来都没有过回报吧……”我说,“也罢,反正原本就不抱有希望;又或者,这就是我理所应得……我需要作出偿还。”
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吗,现在我越发感到好奇了。”
“什么?”
“你封闭自己,或者以你的话说,做个‘旁观者’的原因。”他说,“你先前说,为了不闯进别人的世界;后来又说,为了不让别人闯进你的世界;现在却说,为了作出偿还。”
“是吗,”我抬起头,“兴许……兴许我只是随口一说吧。”
随后我们便沉默不语。我眼前的那些稿件,那些别人的故事,便如同电影般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放映。
“关于你一开始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突然说道,“你问我怎么看爱情……”
“是的。”
“我觉得……”我眼前的一幕幕画面突然开始模糊,“爱情,不一定特指对某个人的爱意……”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们,爱他们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生故事。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快乐地活着,每个人都能拥有他们想要的幸福。即使……即使……”
“即使什么?”
我的眼前突然一黑,随后身体便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5 “这个世界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我说:“你少跟我扯淡。你这庸医。”
坐在我对面的医生,向我递来一张黑白底色的诊断书。
“你自己看看吧。”他说,“没关系,我见过比你这更激烈的反应。”
我看着眼前这张黑白图像,视线却始终无法聚焦在一起。恍惚中,我依稀看到“肺部肿瘤可见”“癌细胞扩散”等字眼。
“很不幸,先生……”他说,“我很遗憾……”
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有任何家属吗?”他说,“也许你应该通知一下……”
我没有回应,站起身来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依旧很好的阳光。我沿着湖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在一旁沉默不语。
我将诊断书递给他:“你看,P得就像真的一样。”
他却并没有笑,只是看了看我:“何必呢,你连你自己都骗不了。”
我苦涩地笑了笑,将诊断书收了回去。
“今天天气多好啊,”我抬起头,“阳光还是这么好……”
我头顶的天空,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也抬起头,和我望向同样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说,“也许我本就不该活到今天。那一次,安眠药那一次,也许我本就应该永远昏睡过去……”
“那不是……”他的脸上突然现出慌张的神色,“你没有理由……为什么……”
我转头看向他。这个在我心中永远镇定自若的人,此刻第一次表现出了慌张。
我说:“就像我上次说的:偿还吧。一切都是为了偿还……”
“可是……偿还什么……”他竟语无伦次,“你需要偿还什么……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好啦,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故作笑颜,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我拍拍他手中抱着的那本笔记本,“这个世界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还有这些,”我抬起头,“阳光,天空,湖泊……我已经很满足了。”
阳光安静地照耀在湖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栖在一旁树上的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起,一直飞出我的视线,飞向我目不能及的那片天空。
我努力微笑着,眼眶却不知不觉地润湿了。
6 “如果我能够……”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洁白的病房。
我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导管和仪器。四周是洁白的安静,只能听得到头顶滴管中液滴滴落的声音,和我透过面罩而被放大的呼吸声。
他站在窗边,站在那洁白的窗帘前,目光凝视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想叫他,却只能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声。他赶忙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问。
我有气无力地说:“故事……已经写了几个故事……”
他迟疑了片刻,掏出那本破旧不堪的笔记本。
“……50,50个了。”他说。
我作出伸手的动作,他便将笔记本递了过来。
我抚摸着它的封面,然后将它翻开,第一页上只有两个字:“故事”。
我说:“笔……”
他帮我将右手的导管拔去,然后又递给我一支笔。
我将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在上面颤颤巍巍地写道:“51:If I could...”
“如果我能够……”我露出了苍白的笑容。“你知道吗,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还有很多事情是值得我去做的……”
“如果我能够,再走一走那繁华的街道,看看它的灯火阑珊,看看它的霓虹闪烁……”
“如果我能够,再抬头看一看天空,看看它的白云朵朵,看看它的繁星点点……”
“如果我能够,再去一次那个湖边,感受那里的阳光,感受那里人们的幸福……”
“如果我能够,再回到那一天,有机会对她说出那句话,有机会不让自己留遗憾……”
“如果我能够,再回到她的面前,让自己不那么狠心地转身离去,让自己和她说声‘对不起’……”
“如果我能够……”
我的呼吸突然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一旁的仪器也开始发出刺耳的鸣叫。他急忙将导管重新插回去,然后夺走了我手中的笔。
“别……”我有气无力地伸出手,仪器因为我的动作而发出碰撞的声响。他只得再次把笔递给我。
我接过笔,努力使自己的呼吸不再急促,直到一旁的仪器不再鸣叫。
我把笔记本再次翻回第一页,那只写着“故事”两个字的一页。
我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写下这两个字的那一幕。那一年,我满怀希望地在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庄重地写下这两个大字。自此以后,我便将记录别人的故事当作一种使命,它使我感受到我存在的意义,使我感受到我每天活着的原因,使我感受到……这个世界仍然很美好。
那么,这51个故事,便是我给这个世界的回报,为报答它所给予我的一切。
我提起笔,在“故事”两个大字的下面,郑重地写道:
“故事家 著”
窗外的阳光穿过洁白的窗帘,倔强地照了进来,照亮了我床前的那块地板。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此刻,他突然消失不见了。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全然不顾眼角滑落的泪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