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他是一个好人。”

  李庚写道,他停下笔看了看,觉得很满意。

  “写短篇开头就得突兀,让人措手不及又感到新奇有趣。‘他是一个好人。’嗯,就应该这么写,开篇便是一句断语,引人入胜,读者自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好人。那么,他是怎样的好人呢?”他问自己,“好人的美德有很多……”他在脑海里排列着形容美德的词语,像小孩排列心爱的玩具,一边摆一边念着:

  “助人为乐,拾金不昧,见义勇为……”

  “不,不行。”他突然自我否定,“这些美德美得太老套,这样的好人写出来也成了土包子,读者定然不会满意。我笔下的好人应当时髦,做的好事也要标新立异,为人所不敢为,不能为,最好是想都不曾想的好事。嗯,那么,是怎样的好事呢?”

  他把笔放进嘴里,像啃大葱似的咬着,眼珠子忽左忽右地漂移,仿佛这样有助于思考。

  “好人。时髦。标新立异的美德……”

  蓦地,他瞥见两条白皙而长的腿,如同希腊神庙里的廊柱,白而且丰满。他心头一荡,目光顺着柱子往上爬,果然,又发现两个更白更丰满的半球。他有些晕,呼吸也急促起来。

  “好人……”他干咽了两下,“柱子,半球……”

  “讨厌!”女朋友娇嗔一声,躲进床单里继续玩她的手机。

  他看不见“柱子”和“半球”,心跳慢慢降下来,思绪又回到“好人”身边,然而半天还是想不出时髦的好人该是怎样。“哼,女人真是祸水啊。”他有些恼怒女朋友的放荡,“虽然是在家里,至少也应该穿件内衣。说不定刚才灵感已经来了,被她的放荡给吓跑了。唉,女人是哲学的不幸,也是文学的不幸。”

  “老公,中午吃什么呢?”女朋友从被单里探出头,问。她的问给了他贬低女人的口实。

  “你看,女人成天只知道吃。”他想着,越发愤慨了。

  “咕噜噜……”肚子好比金属探测器,一探测到脑子里出现“吃”字便会发声。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啊,这么快又到了午饭时间了。”他不得不暂时抛开“好人”,先照顾一下自己。

  “吃什么呢?红烧鱼,花生猪手——不行,贵且不说,太油腻,不健康。应该吃素,嗯,多吃素对身体好。”

  “就吃手撕包菜吧。”他说道。

  “又是手撕包菜!”女朋友的重音落在“又”上,他却觉得是砸在自己的心头,隐隐作痛。他深知自己的穷,然而并不以为耻;“‘君子固穷’。”他常说,“况且穷则生愁,穷与愁都有了才能写出好文章,古人说‘穷愁著书’是不会错的。”想到这,他每每因自己穷而欣慰,而孤傲——“哼,有钱人除了钱便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是换一样吧,今天我请你。”

  “什么?”他没听清楚。

  “换一样,我请。”女朋友大声重复。

  “那就点一份红烧鱼吧。”

  “好了,半个小时左右送到。”女朋友说道。

  他对女人的看法忽然间有了改观,“其实女人也有优点,温柔,会体贴人……当然,缺点还是有的,不过谁没有缺点呢?哈哈。”

  肚子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认为有义务再替“好人”考虑考虑,咬笔杆既然咬不出灵感,就得学学文豪们来来回回地走,用脚步声把灵感吓出来。他于是站起身,卧室有些窄,施展不开,便踱进客厅,又踱进卫生间。他发现一张因冥思苦想而扭曲的脸,吓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忍不住一笑,走开了。

  “哎呀。”他一拍脑壳,“好人的美德可以暂且放一边,他首先应该有一副好面孔才是;正所谓‘相由心生’,相貌好,人自然不会坏。然则好面孔应该如何?”他回到镜子前,端详着,“剑眉星目,鼻如悬胆,唇若涂朱,齿如编贝……嗯,这便是好面孔。不过,好人似乎不应有白发,”他目光如炬,头顶的有根白发像夜空里的星星,向他眨着眼。“好人是青春快乐的,白发则是苦闷衰老的象征。”

  他决定要除掉它,遂伸长脖子,凑近镜面,左手先捏住发根,右手小心翼翼地靠近,轻轻捏住,左手松开,顺势一捋,让那根白发鹤立鸡群,右手猛一使力,随着头皮一痛,白发已经在手上。他有些好奇,将它凑近眼前细看,只见它通体银白,发根处有一团乳白色的油脂。他想到孙悟空拔毛变分身的场景,于是忍不住朝它吹一口气,它晃了晃,不曾飞去,也没有化作另一个他。他笑了,拧开水龙头把它冲走了。

  他看了看,发现鼻子也有不妥,鼻头上有一颗大黑点,像一粒苍蝇屎,有碍观瞻。他没有多想,伸出两指放于它两侧,调整好位置,轻轻一挤,一条细长而黄的东西牙膏似的跳出来。他用食指将它抹下,仔细端详,轻轻揉搓,感觉像一粒微细的蜜蜡。赏玩一番,有些厌了,便随手一扔。

  他后退一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很满意,心底生出一种类似隋炀帝的感慨:真是一颗好头颅啊!“好人”的形象有了,他仍旧高兴不起来——鲁迅照照镜子能想出一篇民族兴亡的大论,为何他连一个时髦的“好人”也想不出来?

  手机突然想起,他跑回卧室,“喂,哪位?”

  “李庚,快点快点,老地方,三缺一啊。”刘壬催命似地嚷道。

  “可是我午饭还没吃呢。”

  “哎呀,老板娘正在做饭呢,待会儿将就着吃一点就得了。快,别墨迹。”

  “这……好吧,我这就来。”

  “你这是要干嘛去呀?”女朋友问。

  “有点事,出去一会儿。”

  “饭还没吃呢。”

  “我在外边吃吧。”他急急忙忙的。

  “可是我已经叫了呀。”

  “那就留着晚上吃呗。”他到了客厅。

  女朋友努了努嘴,大声道:“刚刚谁给你打电话,这么火急火燎的?”

  “刘壬,刘壬。”他穿好鞋子,打开门。

  “又是刘壬,哼,他叫你准没好事。”

  “别瞎说,他是个好人。”他说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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