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江湖第12季有奖征文|老宅新春

文/江无猜

先生老家坐落在海边的边陲小镇，祖辈传下来两座百年老宅。每年春节，散落各地的亲人如倦鸟归巢，一年到头寂侘的古宅短暂沸腾，几日，又坠入沉寂。

一座古宅坐北朝南，青砖古旧，岁月里斑驳，苔痕墙上晕染，鸟儿檐下筑巢，砖木结构安雅沉静，门前一棵合抱大树参天遮日，更添古朴幽深。

第一次见它是在结婚头年的春节前夕。彼时，大伯正爬在竹梯子上，用折叠刀小心刮下古宅门楹的旧春联。奶奶和姨奶们围在大树下做年糕，露天墙脚支一个铁锅，灶膛里柴火正旺，第一锅年糕端上了蒸屉，氤氲的香气和水汽笼罩了一家人团圆的笑脸。

我是个新媳妇，在一家人热络的寒暄和招呼中显得局促，讪讪地走开，去看右侧另一座古宅。

这是一间坐东朝西的宅子，看上去年代更为久远。房上的青瓦剥落无几，无力地平伸出一条条参差不齐的木头，屋顶一棵两米高的榕树和几蓬蒿草风中萧瑟，应是不知哪年哪月一只鸟儿衔了种子掉落于此，竟无端端地大了。高大的闾门不知去向，黑黝黝的门框洞开着，要不是有底部精心雕刻过的石柱支撑，宅墙早已坍塌。

先生一再嘱咐小心落物，我走近前去，透过沧桑的岁月痕迹，认出正厅门额上挑檐的灰雕，两边用浮雕分别书写了“福”“寿”，中间高悬正匾，乃红底蓝字的“海绿轩”三字，字体苍劲有力，檐下雕刻着花虫鸟寿及几不可见的家训家规，向我——刚入门的媳妇倾诉着家族往日的情节。我向门内张望，只看到屋顶破了一个大窟窿，黑黝黝的墙角蛛丝密布。房屋状况堪忧，一阵风来，土皮木屑簌簌掉落，不能进人。

我不解，偷偷问先生：“老宅极不安全，为何不推倒了重建？”先生怒瞪我：“老祖宗留下来的家产，怎能到我辈手里消失！”

距离春节还有几天，更远处的亲人尚没返乡。我在假期的闲适中熟悉着新的一家人，又从家人的闲谈中得知了两座古宅的历史。

清道光年间，勤劳智慧的先人贩卖盐业起家，到此购地置业、开枝散叶，先后开设有盐铺、侨汇行、米行、糖寮等，积累了财富后，又从南洋船运来建筑石材，请来能工巧匠，建成“二进二护龙”的宅院，前落为三合院，后落为四合院。清后期，先辈们瘫在榻上吸食鸦片，家业败坏无几，至解放前，仅存的薄田和祖宅又被征了去，后来政府将其中两座古宅返还，先生的爷爷奶奶修缮了其中一座，用于轮流给四个儿子娶媳妇，由于财力有限，另一座只能让其自生自灭。我看到的两座古宅即为前落三合院中的部分，其他院宅已堙埋在历史的风沙中。

祖宅传承至今，时刻面临坍塌的危险。前几年被挂牌为“文物保护单位”，但修缮之事终是一年年搁置了下来。见证了家族兴衰和百年沧桑的古宅，顽强地支撑着残缺的身躯，迎来一个又一个晨昏，送走一年又一年秋冬，它在新建的现代化楼盘的包围下，沉默地等待着决定它命运的一天的到来，重生或者毁灭。

古宅日常由85岁高龄的奶奶打理。奶奶腰背佝偻，一头银发显得精神矍铄。在家族里，奶奶享有最高威望，主持每一个子孙嫁娶乔迁等大事。奶奶含辛茹苦把四个儿子养大，送到城里安居乐业，又帮着带大了孙辈们，年纪大了便回来守着破败的祖宅，也护着子孙们逢年过节回家团聚的盼头。

老宅不能住人，公公兄弟四个合力另起了一栋新房子，又在老宅边上建了大厨房和餐厅。不管身处何方，每年过年和清明，奶奶的子孙们都携家带口回到老宅，共度佳节。

当年糕一笼笼上屉蒸熟，鞭炮此起彼伏地响起，崭新的春联贴上门楹，游子一拨拨地叩响门扉，除夕就到了人跟前。古老的宅院仿佛焕发了新生，张灯结彩，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除夕傍晚，一家大小神情肃穆地拜过陈列在古宅里的祖先牌位，片刻，人们的脸上换上团圆的喜悦。我却落落寡欢着，第一次春节离家，眼前是破败的的古宅，背后是陌生的人群，暮色四合，鸟儿归巢，想像着此刻自己父母家的冷清，不禁黯然泪下。

正当此时，先生突然拨开热闹的人群，说陪我回娘家吃年夜饭。路上，先生告诉我，是他奶奶发现我抹眼泪，提醒了他。我感激着老人的体恤和善良，又为自己的不成熟羞愧难当，担心由此在大家庭里落下话柄，日后难免不生出罅隙。

吃完娘家的年夜饭，我们紧赶慢赶回到古宅，已是夜里十点。院落里仍然灯火通明，叔伯兄弟还在推杯换盏，妯娌姐妹嗑瓜子看春晚，计算攀比着过去一年的得失。奶奶上楼歇息了。

年初一，我早早起床来到古宅。薄薄的晨雾夹杂高处飘来的鞭炮燃过的烟雾，在低落的院子里更低地盘旋着。熬夜守岁的人们还未起床，奶奶一人弓腰在水槽边，刷洗昨夜留下的杯盘。我扭捏着兜到旁边，帮着递盘子接碗，几次欲言又止。奶奶指给我看窗外一棵合抱的龙眼树，说：“囡啊，你看这树，我嫁来那年种下时才手臂粗，现在都抱不住了。你爸年年都往树上挂鞭炮，欸，快把耳朵捂住喽。”

透过明亮的窗户，我看到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古宅和院落，公公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鞭炮，将竹竿的一头斜靠在高大的龙眼树上，先生捂着耳朵点燃。鞭炮隆隆响起，百年孤独的古宅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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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几年，先生一再提议要将老宅以旧修旧，光复门楣，叶落归根。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最终购置了新的宅基地。或许，老宅终会坍塌，就像新年也会旧去。纵然世事变幻，岁月迷津，关于亲情的密码和团圆的轨迹却永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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