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
“爹，我出去理发了。”小铁说出这话的时候里屋里的男人保持着近几个月来惯有的沉默，没说一句话，整个屋子又陷入片小铁习惯了的绝望的死寂之中。小铁看着泛黄的门巾上以前母亲绣的富贵花开，愣了愣，想起几个月前害病去世的母亲，沉默着出去了。
1
小铁母亲的确死得挺奇怪的。
那时小铁家附近的红星厂搬迁已有几个月了，里面还陈列着许多旧机床。村里人看厂长一直没有回来把机床搬走，便认定那是人家不要的，想着能卖些钱买酒喝也就起了私心。起先是四五个青年在黑夜里偷偷溜进去，后来村民们见他们逍遥了几天还给村长送了条哈德门，认定村长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的，而且这条“肥硕”的裤子还不让自己穿进来。村民们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与欺骗，便也纷纷翻过墙去拿铁。
是的，拿铁。他们拿的大义凛然，像是拿自己家东西一样。若说他偷，他还真跟兔子一样急红了眼，大声嚷嚷“村长默许了的，不算偷！”其间不乏有被墙头钳着的碎玻璃碴子割伤的，不过想着能马上换钱买酒，玻璃碴再锋利也不怕，一个劲儿的往里冲。再后来，大家嫌翻墙太麻烦了，索性撬开了锁，如同大白鹅一般昂首挺胸无比光荣的走进去。
人们愈发疯狂了，见到什么拿什么，连镶着玻璃的铁窗户楼梯扶手的铁栏杆也给卸了去。据说红星厂的铁大门和掺着铜粉的“红星厂”招牌被村长拿去了。小铁母亲是最后一波疯狂人群里的一员。他们一家避开了前几次轰轰烈烈的“运铁行动”，选择在最后一次中随便拿块什么。因为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拿了红星厂里的东西，每个人都是肮脏的，每个人又都是正直无私而又干净的。
2
全村人都拿了红星厂里的东西可唯有小铁母亲遭到了报应。
遭报应，村里人在吃过晚饭后讪笑着说出这三个字。那是一种特别奇怪的病。小铁母亲先是右手开始生起暗疮，后来暗疮变成烂疮整个手臂也就溃烂了，到最后整个人就烂掉了。是真的烂了，皮肤灼热而通红，轻轻一碰便破裂开来顺着淌出脓水来。小铁父亲听着别人的话去请过几次村西头的“王姆大仙”，在几次阴阳怪气的念经和神神叨叨的符咒过后病情急转直下，王姆大仙索性说他母亲是妖魔怪物，收了几大百后再也不上小铁家来。
小铁母亲是妖怪。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村长觉得这真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样人们就不会眼红于谁拿得东西多自己吃亏了，更不会注意到两个百来斤的大铁门和招牌被自己拿了去。便抄起包哈德门去小铁家转转。村长走到门口，猫着腰瞅了瞅然后把小铁父亲叫出门来。递支烟，说自己对小铁他妈的遭遇表示同情，全村人都对此表示惋惜，一大堆有的没的。末了，劝他在屋子里好好照顾婆娘别让乱跑，还说他婆娘去偷铁染上恶病的事情不会伸张出去。要他好好的，别做什么傻事。小铁父亲关上门便红着眼眶也红着脸进屋了。一直到小铁母亲过世半晌，他才用张草席裹着，灰着脸上山去。小铁父亲一直红着眼也红着脸，他恨红星厂，好好的人咋随便去拾块破铁就给惨死了；他也很恨王姆大仙，不晓得为啥非要把他婆娘说成是妖怪，让自己婆娘连走都走的不安稳；他更恨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他恨的人太多了，不知道到底该怨哪一个，便开始恨老天，恨时运不济，命运不公。
小铁父亲从此觉得红星厂是个很邪门的地方，绝不让小铁过去玩。到后来，村里人赶时髦要村长把废工厂改成商场卖东西也绝不去买任何东西。当然，这是后话了。
3
头七这天，小铁上坟时意外听到附近有小羊羔“咩咩——”的声音，寻声找去，真在枯黄的野草上发现只雪白的羊来。小铁觉得这是母亲变来陪自己的，他开心的告诉父亲，却遭到一顿呵斥。“你娘咋可能变个羊，还真成妖怪不成！”好在羊还是留下来拴在院子里，好歹给小铁留了个念想。
一晃就是个把月过去了，村里的田都荒着，但每个人脸上都是副轻松自在的模样——闲钱没花完呢。除了小铁家，自小铁母亲走了以后那家已经不能算是家了。小铁父亲终日木着脸，在地里埋头，家里琐事全扔给了小铁。可不知怎的，地里就是不结穗，无论撒多少好种子用多少好肥料就是不长东西土地像貔貅一般是个只吃不泄的主。
小铁给羊添了几把草，出门就遇到了伙伴。
－喂，小铁。干啥去呀？
－理发。你们干嘛呢?
－我们找到个好东西，要不要来看看。
－我过会去找你们。老地方？
－嗯。老地方。
4
老地方在红星厂里头，现在应该说在红星商场里。大伙儿自从暴富之后就不再想着老老实实种地了，想换点别的做做。其中一部分人想要搞养殖，漫山遍野放山羊。他们在村民大会上说“是谁家的羊，咱就在羊耳朵上扎个标签，让羊满山去跑丢不了。咱们也不用操心，晚上招呼着回来就行。”还有一部分人想要把红星厂该建成小商场。说是在农村里搞城里那样的大商场，有农村集体合作的性质，便扣了个集体商场的帽子。说可以由村长写好请愿书向上面申请拨款，全村人在请愿书上摁红手印。还说这商场在城里头可气派了，于是大家热情高涨，管他荒唐不荒唐就全票通过了这两项提议。家家户户开始买来山羊打标签，一封“集体商场”的请愿书被带到镇里。谁知道怎么回事，镇上还真给拨了款，50万。回执信里还夸村长好能干，以勤劳带动全村人民脱贫致富，希望村长能带头搞好蔬菜大棚的建设，帮助农民们解决农业生产问题。而村长接到拨款什么也不管就开始着手改建红星厂。接好水电，又拉开石膏板做简易隔断来分摊位，乒乒乓乓大半月，一块在木头上用红字漆着“红星商场”便突兀的立在破旧的红星厂外。村长这时才注意到回信中还有“蔬菜大棚”几个字，知道是拨款弄错了，心一横，在三楼偷偷开了个网吧，把钱花了个精光，再也不去镇里开会了。小铁他们的老地方就在四楼，网吧上面。
一场过家家的游戏便开始了。各家各户都分到了摊位，大伙像村口那伙撒尿和稀泥的孩子一样，拉开商品，今天买鞋后天卖衣服，再过几天就去转去卖内衣内裤。今天你来我家买瓶醋，明天我去你家打壶油。颇有番早上你当爸爸我当妈妈，下午你当爷爷我当奶奶，反正就是没人愿意当孙子。人们想着反正又指不上这个赚钱，山上有羊呢。
这样“富裕”的日子并没让大伙过多久。先是人们觉得算进出账太费脑子了，就开始不进货了，再是嫌每天晚上招呼满山跑的羊回圈太费精力了。看着方圆几十里没别的人家，觉得羊丢不了，便也懒得去招呼羊了。人们觉得自己这样好累，反正卖铁剩的钱还有很多，不如好好休息，来年再说。于是成天在床上躺着，在村口下棋，钻在小卖铺里打麻将。以至于后来土地干裂板结有些泛着股黑绿的颜色连杂草都生不出来都没人知道。唯有小铁父亲埋着头叹着气。
“这地像我那可怜的婆娘一样，快要死了。”
5
不知是谁的一声“娘啊！我的娘你咋回事啊！”像武昌起义打响的第一枪，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大家没心思卧在床上看电视或聚在村头半枯的大槐树下下棋打牌了，红星商场里头也空荡荡的。人呐？
是啊，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小铁找家理发店，发现连收钱的掌柜都不在，便只好退出去了。不知怎的，小铁从理发店出来时觉得天上的太阳毒辣的吓人，像是要害死自己。快步跑去和小伙伴们汇合。小铁父亲是绝对禁止他到红星厂里去的，还对他说过他娘就是在里头拾了个铁就给害死了，他们一家和红星厂相克，要是小铁敢跑去非打断他的腿。不过小铁父亲成天不着家地在地里忙，哪能知道呢？
小铁跑上四楼时，小伙伴们已经等了半天了。他们围成一圈，中间放着个银色的东西，像是什么机器的零件。
－小铁，你来了。来看这是啥？
－我猜是银子，电视剧里上古纯银兵器都是这个颜色。
－对，对，就是。
几个男孩随声应和。
小铁蹲下来，细细瞅了半天，又拿起小棍戳了戳。他忽的想起害病去世的母亲，一股不详的预感就顺着后背爬了上来。他说
－这可不是什么银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扔了吧。
－我不，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沟里找出来的。
－你说从哪？
－厂子旁边那条小沟啊，就是连水草都不长的那条。
小铁想起那晚母亲回家说的话来“娃他爹，我随便去捡了个银色的东西。不然大家给说我们假正经，心里有鬼了。别小看那些人嘴巴，毒着呢，咱在村里待下去都过不舒坦。我知道你不喜欢伸手拿别人东西，我又给偷偷扔旁边沟里了。这样咱没拿厂里东西对不对？”小铁随即大喊
－快扔了。我娘就是拾了这个死了。
大伙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大家将信将疑着，又传来了坏消息。
－小铁，小铁，不好了。二狗子把你爹领来了。手里头掂着棒呢！
一定是二狗子报复来了，就因为你那天给老师说他没交作业。小铁你快跑吧。你爹上来我们就说没见过你。
－是啊，赶紧走。
小铁便往楼梯跑去。
－别从那走，会撞上你爹的。暗道，走暗道！
所谓暗道，是红星厂原来用来清理垃圾的窗口，不大不小，刚够一个孩子进去。小铁发现了它，取名“暗道”大家曾一度为此欣喜不已。小铁钻进去，用力撑着一点点慢慢往下退。父亲找了一圈没见一个人，更没找到小铁，大声喊着“兔崽子！我知道你在，有种别出来！别回家！不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小铁心里一沉，完了！
等父亲走了，小铁才垂着头慢慢爬回去。
－小铁，你要怎么办？
小铁没说话，低头看着不远处的银疙瘩，走过去，踢出去飞远。大家忽的闪开，注意力又回到那个银疙瘩上了。
－你咋踢它啊！不怕死啊。
－完了。我抱它睡觉好几天了。我要死了诸位，为我举行个葬礼吧。
于是那个把银疙瘩抱过来的小孩平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其他孩子默默围成一圈，一起喊出“三弟一路走好。”躺在地上的男孩“噌——”的立直身子，道“不对不对，我是你的三哥还是你，你，你的三哥。”一圈指过来又说，“你们应该说“三哥一路走好。””大家又喊出“三哥（三弟）一路走好。”他这才心满意足的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6
厂外半枯的老槐树上落下几只黑鸟，停息一会后又连忙扑棱着翅膀，在夕阳下仓惶的飞走，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尖锐嘶叫。
小铁低头默哀着，他想起母亲躺在床上痛苦不堪的样子来，难受极了。躺在地上的男孩忽的坐起，说。
－肚子饿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你，你，你没死啊！
－恩。他们人呢？
－下面玩珠子，他们说一直站着腿酸。
－你怎么没下去？
－你应该死了。
小铁念叨出这样一句来就下楼了。他想不明白为啥都是一样的铁，他娘拿了就给害死了，而别人就没事。想不通，他觉得于情于理于天意都说不过去，他觉得不公平，真不公平。小铁站在红星厂门口，觉得村子里空荡荡的，一阵风吹过就嗡嗡作响起来。大家都说着回家去吃饭，而小铁不敢回家，站在原地，他忽然就觉得更加空了，心里头也是空落落的，让人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一样。
小伙伴们没多久就回来了，都说家里没人，爹妈上王姆大仙那里去了。大伙百无聊赖，靠着路灯打下的一片昏黄玩珠子。夜色又浓了起来，四周黑漆漆的，靠着电线杆疯长起来的蒿草和狗尾巴草在劲风的鼓动下张牙舞爪起来。倦意，也在这昏黄中滋生起来。
－小铁，我们回家吧，瞌睡的。
－就是啊，小铁，不然你去我那睡。我爸他们都去王姆大仙那了，估计一晚上都回不来。
－奥，那你们快回家吧，我一会回家。
－那不怕你爹吗？万一他真……
－不会不会。再咋说我也是他儿子。
小铁挤出个笑脸，推送着他们快离开。风愈发的急了，小铁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鬼鬼祟祟的干嘛！”小铁冲不远处躲闪的黑影大喝一声，那人便站出来，是二狗子。
－小铁……
二狗子不敢抬起脸来看小铁眼睛，白天的报复不但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快感反而让他愧疚。说了句“小铁，跑，快跑！羊，记住羊啊！”就飞快跑开。
这让小铁摸不着头脑了，二狗子到底想说什么？有问题，一定有。小铁正想着等会后半夜回家看看，“末日”就来了。
7
整个村子的大人一股脑的从王姆大仙那涌出来。小铁远远看着人群像恶狗般冲过来，又像饿狗般扑向自己家去，吓得不知所措。人们像是要把许久未用的劳作力气都使出来似的，如狼如虎。人群最后是一个瘸腿的老和尚，笑吟吟地一蹦一跳，嘴里咕哝着，像是在哼什么。小铁木讷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边并没有什么寺庙啊，哪来的和尚？大伙着了魔似的是要干嘛？这会儿人群又开始从小铁家往回跑。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一缕白色羊毛，极其兴奋的往王姆大仙那跑去，还有人说着“有救了，有救了，这下有救了！”跟在人群最后的，依然是那个瘸腿和尚。小铁发现他手中捧着个东西，竟血肉模糊还不时抽搐着。和尚还是笑吟吟的哼着歌，一蹦一跳。到底捧着的是什么，到底又在哼什么？
“小白羊哩，嘿嘿
光溜溜咯，嘿嘿
四肢无呐，犄角也没。
小白羊哩，嘿嘿
惨兮兮哎，嘿嘿
前世惨死，今生分肢。”
脑海中闪现出二狗子的那句短促的“羊，记住羊。”心头一颤。大喝
“放下我的羊！”
“滚开吧你，今晚还要给王姆大仙煲汤喝呢。”老和尚边说着边虚实一晃，把小铁摔倒在地上。
“给我！给我！这是我的！”小铁争夺起来，脑海里想着母亲的样子，想着父亲总是温柔的唤母亲“洋～”悄悄说句情话，想起母亲无奈地拾铁，又想起老天不长眼的报应和王姆大仙的污蔑。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这羊就是母亲转世来陪自己的，可母亲哪一世都没有个好结局。小铁恨所有人也恨不长眼的老天，他不明白母亲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小铁抄起根路边的木棍就朝那瘸腿和尚的膝盖劈下去，和尚就整个人倒在地上，撒开羊抱着腿“哎呦”着呻吟起来。小铁又是对着他的头狠狠地打过去，一边打一边哭，脸上没有丝毫解恨的快感反而布满了痛苦。越打越是痛苦，也越是伤心。直到那和尚不再呻吟，直到自己的眼泪再也流不出，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使不出一点力气。
小铁趴在地上往前匍匐几下，抓到羊后便仰面躺着，死死的抱住羊，再也不要离开。
豆大的雨珠忽然砸了下来。小铁觉得自己累极了，像刚刚经历了末日一般，小铁觉得自己身上脏极了，像那些偷铁的村民一样再也洗不干净了，他觉得喘不上气，马上就要死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小铁微微上咧嘴唇，笑了。
8
那天夜里，村西头的王姆大仙和那些挥舞羊毛无比“虔诚”的信徒们都死了。据说是有人问了句“把小铁家羊毛熬水喝了，咱们身上就不会再生疮了吗？”王姆大仙信口邹句“废话。不然，让天打五雷轰！”恰好一道闪电劈过，屋子塌了，王姆大仙和他那些“神仙在世”的锦旗，村民和他们那些视为仙丹的羊毛一同埋在了废墟底下，全死了。这应该是王姆大仙算的最准的一次吧。
没几天，村里老少娘们们也都像小铁母亲那般身上生疮溃烂而死了，临了，也没人给卷张草席。铁村也死了。
小铁呢？那晚，小铁把羊埋在了母亲坟旁边后，在山坡上愣愣着坐了几天便自己去自首了。他说他在看守所里的那段日子过得挺安心的。后来他生疮溃烂而死的时候也挺平静的。他只是叫了声“妈妈我来找你了。”
上面是因为50万建蔬菜大棚的农业补贴款派人下来调查的。结果发现整个铁村都绝户了，泥土分析取样结果表明铁村早已经受到了重金属污染。想继续调查下去，可是红星厂厂长早跑了，当时的职工也已四散天涯，红星厂被改建成红星商场后也找不到什么具体有利的证据而村民们也都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推平吧。”
铁村就在阵阵机器轰鸣中，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