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和溪镇口的油菜花都已开尽。绿色的菜籽管沉甸甸的,密集地簇立在油菜梢头。
简易骑上家里旧得掉了油漆的自行车,载上弟弟简阳,开往油菜田旁的那条小路。两旁的风从耳畔刮过,近处的油菜田和远处青黛的山峰如雾如水一般向后流动。
忽然,前方的菜田蹿出了一个人影,那人影拦住了她的自行车。简易被吓坏了,脑子瞬间空白,车身猛地往一旁倾斜,简阳险些摔了下去。
好在面前那个人快速扶住了自行车的把手,简易才稳住了车。等到简易抬头,才看清了那个冒失鬼竟是自己的发小唐豆,见她面色愠怒,唐豆有些许愧疚,却忍不住地要跟她犟嘴,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那么没定力?
“我不是故意的”这句话就那么没着没落顺着呼啸的风刮进了简易的耳朵里,竟是那么的熟悉。不知道是不是此刻太阳的光线有些许强烈,反射在油菜的光让简易觉得眼睛刺痛,有那么两滴泪轻飘飘的滴在了风里。
身后的简阳轻拽了一下她,姐姐,你是在哭吗?
没有。简易干脆的答道。
可是姐姐,你明明掉眼泪了啊。简阳依旧不死心的问道。
简易被追问得有些无语,她摆正了车身,脚上加重了蹬车的力度,那辆老自行车在磨擦出了几声难听呜咽的声音后,又继续前行了。许多关于顾南的回忆开始疯狂的拥挤进她的脑海里,她的心也跟着狠狠地抽搐着疼痛了一下。
(二)
简易第一次见到顾南,正是晚春的季节。校园内老葛兰树的叶子,却依旧郁郁青青,顾南正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些树叶发呆。
简易正在教室里解一道二次函数的题目,这所学校可是她母亲花了两万多的积蓄才送她进来的,她必须得好好努力。
趁着解完一道题的空隙,简易抬了抬头休息,透过窗户,一眼便瞥到了走廊上那个安静沉默少年,皮肤很白,像夜里带露摇坠的晚香玉。
他似乎有意的回过头,和她的目光交汇了片刻。
那一刻,万神静默,他背后景物顿时失掉了色彩,简易只看得清只有他那张白净的脸和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睛。
那该是怎样一双忧伤的眼眸,会让简易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只要回忆起顾南都会心疼得失掉了呼吸。
很长一段时间里,简易总是会从唐豆的口中听到顾南的名字,那个从上海转学到这个小镇的少年,总是独来独往,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有时候 简易会有意的放慢了脚步,认真的听唐豆不紧不慢的吐出那些关于顾南的消息。
唐豆说,你知道吗?听说顾南从小都没有父亲,他的母亲是要在上海和他的继父结婚,才把他送回老家的。
简易表情随之一怔,唐豆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远处,天边的夕阳还残留着一点光芒辉,挣扎着散发出它最后一丝的热量,简易的心情也惆怅了起来。
简易和顾南一样,从小都没有父亲。可简易又和顾南不一样,她的父亲现在还好好的生活在上海,只是抛弃了她的母亲和这个家而已。
简易的心里对顾南多了些心心相惜,她理解顾南性格里的那些冷漠和孤僻。
初夏的夜里,简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在学校吃多了冰棍的缘故,浑身发热。简易连续用热毛巾敷在他额头,喂了退烧的药。简阳却依旧烧热不退。
母亲碰巧不在家,简易只好骑上自行车,载上简阳去镇中心的诊所,半路上才发现车胎漏气了。她叹了口气,摸了摸身后的简阳发烫的额头,眼泪都急得快掉下来了。
恍然间,她感觉到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部,回过头去,那人开口了,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是顾南,借着朦胧的月光,简易可以清晰的看见他那双热切的眼睛,和平时那个淡漠孤僻的他截然不同。
顾南的自行车正好停在不远处。简易向他借用了自行车,把简阳抱了上去。
回过头,顾南正把她那辆漏气的车扶了起来,推着她的车往车铺的方向慢慢地走。
有些许的风淡淡地吹过,那个少年的身影却显得是那么的孤单落寞。
喂,顾南。简易鼓起勇气喊了他一声,那身影也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谢谢你。简易喊完这句话,脚下用力一蹬,车也就往前开走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猛烈的跳动着,满脸绯红。
(三)
那天以后,简易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在学校看到顾南。转眼已到暑假,简易向唐豆打听了顾南的住址,打算把自行车还给他。
顾南的家门口停着一辆红色小轿车,如顾南一般,和周围黯淡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简易推着车,走进那栋屋子,却在门口听到屋子里传来了顾南和一个女人争吵的声音。
学校说你很久都没有去上课了,顾南,是在报复我吗?用这种毁掉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我?那个女人的情绪仿佛很激动,声音都在颤抖。
是又如何?你管我?顾南的语气里满是冷漠和不在乎。
可是顾南的态度更加激怒了那个女人,她几乎咆哮道:顾南,难道你想和你的爸爸一样?一辈子都是没用的窝囊废。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顾南的痛处,他带着哭腔吼道:滚,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提到他的人。
那个女人似乎也意识了到自己言语上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她没再继续和顾南吵下去,走出了屋子,却刚好撞上站在门口的简易。
简易尴尬的柱在了那里,那个女人皮肤保养得很好,她眼睛和顾南非常的相像,因该是顾南的母亲。
顾南的母亲紧盯着简易的脸,表情些许的错愕,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抱歉地朝简易笑了笑,便径直走向了那辆小轿车,扬长而去。
屋子里的顾南,颓废地蜷缩在椅子上,面前的窗户开着,窗外有风吹了进来,他埋着头,面无表情,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内心充斥着忧伤和痛苦。
简易走上前去,特别想拥抱他,手却悬在了空中,犹豫了片刻又收回了。
面前的少年依旧埋着头,简易沉默了很久,鼓足了勇气地对他说:顾南,不要总觉得你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有我。
顾南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面前这个安静的女孩,她像是能读懂他的内心,他竟然从她的眼睛看到无限温暖与怜惜。风吹过她的脸,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主动把她揽进了怀里,像是抱住了他的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暖。
简易被顾南猝不及防的拥抱得有一种不真实的玄晕感,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顺着窗外的风,清晰的传达到她的鼻腔里。
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顾南的背,想要抚平他的情绪。顾南顺从的把头深埋进她的脖子里,几滴温热的泪一瞬间打湿了她的脖颈。
窗外的河畔,芦苇随风摇曳,有两只麻雀正在相互追逐嬉戏,从一枝芦苇轻跃上另外一枝芦苇。
那天的顾南,痛哭一场后对着简易说了许多话,他卸下了平时孤傲冷漠的伪装,原来他一切的冷漠都源于他内心的敏感脆弱。
年少的顾南,原本可以有一个平静幸福的家庭的,然而他的母亲却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不甘于丈夫的平庸,两个人没日没夜的争吵。终于在一个雨天的夜里,顾南的父亲在和他母亲吵架过后,夺门而去,街道上一辆大卡车飞快的开过,碾压过了他的身体。
顾南叙述这些的时候,浑身微微颤抖,他恨她的母亲害死了她的父亲。可是更让他恨的是,那个女人,现在抛弃他,要和另外的男人结婚了。
简易的心狠狠的痛了,她心疼顾南所要背负承受过的那些痛楚,因为这般的痛,她也曾背负过。
(四)
八月,和溪镇上早已入夏,炎炎的烈日下,树上的蝉整日不眠不休地叫着。
简易正在房间里粘贴一个手工艺品,那是一栋街道建筑模型,上面有明亮的霓虹灯,十分的漂亮。
身后的简阳懒懒的躺在地板上,玩耍他的小玩具。
傍晚,听到楼下有声音在叫她。她打开窗户,一眼就看到了唐豆身旁的顾南。
唐豆再重复叫了两声她的名字,不耐烦的催促她下去。
她飞奔着下去,给了唐豆一拳,身旁的顾南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自从那天向她袒露过心声之后,他的性格倒开朗了许多,面对简易的屡次邀玩他也没有拒绝。
连唐豆都十分的惊讶,大叫着,简易,顾南这座万年冰山是怎么被你融化成一往春江池水的。简易笑而不答,只是用手掐住唐豆的脖子让他住嘴。
夏天的夜晚,天空密布着许多繁星。顾南和简易猛蹬了一下自行车,甩掉了身后的唐豆,两个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不顾身后的唐豆愤怒的骂声,继续飞快的前行。
简易带顾南去了镇口那个废弃阁楼的屋顶,从他们的高度俯瞰下去,整个镇子都可以被收纳眼底。
她从书包里拿出了拼了好久的街道模型,黑夜里,那些霓虹灯亮得像天上的繁星。
看到顾南的眼睛,简易认真的说,顾南,我知道你的心里还依旧有着远方,有着上海,那里你是想回去,却又是不得不厌恶回去的地方。
顾南笑着将那个街道模型接了过去,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回答道,我不想回去,我想留你身边陪你。
那一刻,简易清楚的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顾南,你从来都不属于和溪镇,可我多么希望你不要想恋远方,留在这里。
所以顾南,你看我是那么的自私,予你爱却又只想留住你。
(五)
简易没有想过,简峰再次回到这个家,她进门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那个在她十岁那年就抛弃了这个家的所谓的她的父亲。
她没好气的冲她母亲嚷,干嘛让他进来,我们不是只当他已经死了吗?
简峰的脸色有些难看,顿了顿后,平静的说道,你也快读大学了,我和你母亲商量了一下,我想接你去上海读书,那边的条件自然比这边好,对你的成长也是有益的,至于你阿姨那边,她会同意的。
简易觉得简峰的话荒谬的可笑,正准备讥讽他几句,门口却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简易的大脑瞬间空白了,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径直走到了她父亲身边,如果她的父亲没有向她介绍面前这个女人,她都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要和父亲结婚的对象,居然会是---顾南的母亲。
她想起那天在顾南家门口,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那么的面熟。多年前的一幕浮现在脑海里,屋子里人还在说些什么,她已经一句都听不下去。 简峰带着那个女人走之前对她母亲嘱咐了几话,简易也一句都没听清。
她回了房间,关上门,瞬间泪如雨下。所有那些晦暗的记忆一起涌了上来,十二岁那年,她曾偷偷攒了钱,要去上海找她所谓的父亲。身上钱却只够买了车票,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在火车上挨过两天两夜的,她始终不相信所谓父亲会狠心连她和简阳都要抛弃。
她顺着父亲寄信的地址,问了许多人,才找到那个小区,本以为会得到父亲开心的拥抱,却没想到会看到的是父亲和一个女人挽在一起。
简易痛苦地蹲在了地上,房间里的一切如她的回忆一般晦暗,她不知道她要怎么继续面对顾南,那个如今叫她深爱得不能自拔的顾南。他知道这一切吗?
(六)
顾南来找简易,送给了她一张海南的地图,上面圈注了一个大学的名字,他热切的看着简易,明年,我们一起考去这所大学好吗?
简易却狠狠的把那张地图撕粉碎,她冷冷的笑了,顾南,你当我是傻瓜吗?
顾南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理解那个平日里对他温顺的女孩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
简易从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封面的日记本,那是顾南的母亲交给她的,那个女人残忍着笑着对她说,看吧,我知道你对顾南的心思,可他却恨我们,也恨你。
顾南的脸色顿时煞白,因为那本日记上,不仅记录了他对自己的母亲和简易的父亲的仇恨,还记录了他想通过伤害简易的感情来报复简易的父亲。
顾南知道此刻再多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从他和简易一开始的相遇,都是他精心设计好的。
他故意总是站在简易教室外的走廊上想引起她的注意,故意在简易送简阳去医院的路上伸出援手,甚至在那次简易撞见他和母亲的争吵,他也是故意装出的脆弱。
他那么的自信,从小到大没有他刻意接触过的女孩会不喜欢上他。
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在这场报复里,他发现简易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对于她父亲的恨不因该强加在她的身上。
更让他没有预料的,他真的爱上了简易。
他有些绝望地走了出去,他终究是愧对了简易,愧对了这个女孩子最真挚的感情,他有什么资格说他爱简易?
可是他却没有看到,甚至永远不会看到,那个女孩,在他转身离去后,大颗大颗的泪滴在了那幅地图碎片里。
(五)
和溪镇炎热的夏天已经快要褪去,依旧是凉爽的风吹过,只是那些风里,不会再有顾南的气息。
顾南和他母亲回了上海了,简易听到唐豆说这个消息时,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那天顾南的母亲把日记本交给她时,还附带了一张照片,你看,这是顾南以前在上海的女朋友。简易看着那张照片,那个她深爱的顾南,在照片里和身旁美丽的女孩相拥在一起。
简易,顾南可以在上海有更好的未来,只要你选择留在和溪镇,让断了他对你的感情。简易明白了面前那个女人的意思,她却怎么也恨不起她来,她抢走了她的父亲,可她也是一个深爱自己孩子的自私的母亲。
于是简易拒绝了简峰的邀请,她留在了和溪镇。一年后,她独自去了海南,念的是顾南在地图上勾画的那所大学。
顾南,我做不到听到你的名字内心波澜不惊,也无法拒绝对你的想恋,我唯有删除关于你的一切,做到再不联系……
就此千山万水,我不会再幻想留住你,你也会有最好的结局。
但是如果可以,我宁愿时光回到最初,你站在我教室外的走廊上,刻意的让我注意到你。
因为哪怕这一切只是一场骗局,我也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