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干旱少雨,反倒成就了与温润丰饶的江南不一样的瓜果故事,虽不繁复馥郁,但也别有特色。
西北的瓜果故事需要从暮春时节讲起。
首先登场的是杏。
花褪残红青杏小,当杏花刚刚褪尽细弱的花瓣,展露出花瓣背后尚显娇小的青实之时,我乡的顽童们就跃跃欲试,试图先尝为快。
儿时,实在是可供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太少,青涩的杏子都可称至味。在顽童们看来,青杏酸则酸矣,但相比日常粗茶淡饭的简淡寡味,酸与涩也是一种不错的味觉体验。在那时,所有能突破味觉上寡淡的东西,在顽童们看来都是值得冒险追求的。
所以,幼时的记忆里,除非有严密的看守,或是位处园林深处,否则青杏很难等到成熟的时候,它们总是被一波又一波偷杏子的顽童光顾。在那时,偷杏子是每一个顽童在暮春到初夏那个时节里的必备功课,是我乡少年成长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慢慢地,那些逃过顽童的摧残,残余在枝头的杏子逐渐变成黄绿色,再渐渐变成黄色、深黄色。到农历五六月份的时候,杏子终于成熟了,高高地挂在枝头,引来一簇簇蜜蜂的光顾。
并没有太好的采摘杏子的方法,那些靠近主干的可以人工采摘到,但那些垂挂在高高枝头的,就只能采用一种非常野蛮粗暴的采摘方式了,就是用力摇树枝,或用长杆敲打树枝。
黄香的杏子从高高伸向天空的枝头如雨般落下,落地后,大多已损坏。有杏树的人家会将这些已经损坏的杏子分送给四邻八舍们尝尝鲜。没有人会嫌弃,清水冲一冲,顺着损坏的口子一捏,杏肉就裂开来,和着香气与蜜汁,顺势被送入口中。
杏子之后,有一种水果,乡人称之为“五月黄”的值得一说。
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这种水果,即便在我乡,这种水果也是相当罕见的。
它是梨形的一种水果,因在农历五六月份成熟,乡人便称其为“五月黄”。
成熟的五月黄色泽呈金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果肉酥软,水分充足,进入口中,不用咀嚼,用口中肌肉轻轻挤压,顺势咽下即可,称其为“人间至味”毫不为过。
我家邻居就有一株五月黄树,每年也不过结出十几二十多个果子。邻居家会把果子精心采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盘中,然后分给四邻们尝一尝,一家也就能分到一两颗。
现在回想起来,分发五月黄的过程似乎有一种仪式感,来送果子的人深情庄重而严肃,而接受的人也庄重而虔敬,无需多言,一切自在。拿到果子后,待全家人集齐,果子会被精致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盘子里,一家人共同食用。
乡民们吃水果一向是粗放式的,只有面对五月黄,才呈现出少有的精致与从容。
吃过了杏子,食用过了五月黄,到了农历的六、七月份,就是西北瓜果的黄金时代。
此时,西瓜上市了,黄河蜜香瓜上市了,还有我乡最常见的水果——苹果梨也快上市了。
正是西北最酷热的时节,西瓜来得正当其时。有了西瓜,外出干活的人就不用带饮水了,带上一个西瓜就足够了。在那些日子里,西瓜不仅是水果,而且能当饭吃。有人不愿意举火造饭,便用西瓜就着馍就打发了。当西瓜遇到淀粉时,会产生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催生出一种特别的甘甜,兼有淀粉与瓜的香甜,我乡的人尤其喜欢这种滋味。
有人说,西北干旱少雨,昼夜温差大,所以水果特别甜。我想对这一点,最有说服力的当属黄河蜜。
黄河蜜不像哈密瓜那么内敛,色香味都隐藏在粗糙的外表下。黄河蜜呈金黄色,香气外溢,馥郁而热烈。其肉质酥而不腻、软而不糯,口感饱满有质感。
据说黄河蜜以种植在沙地上的为最优,我乡毗邻的一个县民勤县就是全国沙漠化最严重的县域,此地也恰恰以种植黄河蜜著称。
农历的六七月份,民勤人就开着拖拉机,满载着西瓜以及黄河蜜走街串巷地叫卖。民勤人的口音在我们听来有些奇特,但在那个时节,每个人都期待听到这种奇特的口音。
有了西瓜和黄河蜜,即便西北干旱的酷暑,似乎也不那么难过了。
但西瓜与黄河蜜的瓜期很短,一般只有半个月到二十天左右。半个多月的喧闹之后,瓜就渐渐地少了,虽然间或也有,但终究不当时令,也就少有人购买食用了。西北人对于时令是颇有一番讲究的,他们安于自然的习性,既有耐心等待瓜果自然的成熟,又有毅力抗拒那些本应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消逝的东西的诱惑。
当然也有例外,西瓜虽然下市了,但家家户户都会买几个尚未成熟的西瓜放在家里。虽然断开了与大地的联系,但这些瓜依然会在时光的作用下慢慢变熟。待到中秋节的时候,这些瓜就熟得差不多了,便会被拿出来,横面剖开,剜成交错的锯齿状,象征月亮以及错落的月光,放置在月下,作为祭献给月亮之神的贡品。
月初东山,献祭开始;明月西沉,献祭完毕。献祭完毕的西瓜要被全家人分吃,因为其中蕴含了月神的魔力与祝福。
这是西瓜一年中最后的使命。
西瓜退场,终于,苹果梨成熟了。
在我的认知中,苹果梨是我乡独有的水果。据说,它是苹果和梨的杂交品种,苹果赋予其形,梨赋予其实,所以被称为苹果梨。
苹果梨很容易栽培,所以它在我乡极常见。即便我家这样不善于栽培种植的人家,后院中,也有两株苹果梨树。已经无法考证它们是于何时,以何种方式进入我家后院的,反正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一直都在。我们也从来不管它们,不施肥、浇水、剪枝,但它们依然依靠其顽强的生命力,从干旱贫瘠的土地中汲取可怜的一点水分与养分,艰难地维系着生长,每年或多或少地结出一些果子。
往往是在仲秋时节,路过的人忽然发现树上围了一簇一簇的蜂,仔细一看,哦,原来是树上结了果子,已成熟了,果香吸引了喜爱甜味的蜂。
说实话,苹果梨并不太好吃,肉质略粗糙,口感也不太香甜,但它胜在亲民、多产、易栽培、易存放,满足了乡民们在漫长的秋天里对水果的主要需求。
如同最质朴的西北人,虽粗放而不精致,但能随遇而安,在苛刻的环境中亦能扎根生存。
与苹果梨一同成熟的,还有苹果、梨、大枣,以及一种红色的小果,我乡径自将其称之为“红果子”。
待到它们被采摘完毕,几番冰冷的秋雨,几番萧瑟的秋风之后,秋叶落,秋月明,渐渐地白露为霜,秋天也就结束了。
但西北的瓜果故事还没有结束,它要一直延续到寒冬。
西北的冬天极冷,因其冷,西北人倒发明了一种食用水果的特别方法。
有一种水果,我乡称之为“软儿果”,是梨的一种。这种水果在秋天被采摘之后,并不当即食用,而是要储存至寒冬食用。
到了寒冬时节,果子被冻得冰一样坚硬时,便是食用其最好的时机。当然,并不是直接食用,而是将其放在冰水中。一段时间之后,软儿果的表面会结一层冰。将这层冰抠掉之后,里面的果肉就如水一般。这时,必须得小心翼翼地捧起,破开一个小口,将如水的果肉吸进口中。顿时,一股清凉的甘甜沿喉咙而下,沁人心脾。
至此,西北的瓜果故事才算真正结束。
从暮春起,至寒冬止,西北的瓜果在该成熟的时候成熟,在该谢幕的时候谢幕,时间刚刚好。他们遵循自然的次序,契合生命的节奏,如同质朴的西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