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事(六)

我姐下午上学去的时候,偷偷往书包里塞了一包东西,我知道,那是一食盐袋麦子,盐已经被她腾了地了,这样的袋子我也有,就放在书包的夹层里。

我不动声色地看她出了院门,计算着她的步数,估摸着她出了村口了,便欢欣雀跃地跑到粮仓那里,也装了一袋麦子,粮仓旁边连着炕,耳朵半聋的我奶奶就睡在炕上,她一点也没觉察到我在偷粮食,我把袋子扎好口塞书包了,她一翻身看见我了,才像记起啥了地说:把鸡赶到圈里,门关好了上学去。

我脆脆地答应一声,即刻飞出院子,一路小跑去了邻村,一户院里种了好几棵果树的人家,是我的目的地。这家的果树长得真好啊,果实挂满了枝头,鲜嫩嫩地在树枝间招摇,微红的苹果,淡黄的梨,深红的秋子,还有那些待熟的青绿色的苹果,都那样从容地吸引我迫不及待的脚步。这时候,能干活的劳力都在地里,看门的照例是个小脚的老奶奶,她笑盈盈地坐在果树下,等着我们这些馋嘴的小孩,拿来家里的麦子换她的果子。她当然知道麦子是我们偷来的,但她才不管呢,看着一袋袋籽粒饱满的麦子刷拉拉进了她的纤维袋子——那袋子就搁在果树下,她笑得更慈祥了,颤巍巍地拿她的拐杖往树枝上一敲,扑簌簌掉下一地秋子,就是我的了。我喜不自禁地往我的小食盐袋子里装秋子,她心满意足地拄着拐杖在旁边看我,这样的时刻,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想必是极好的。

一袋子麦子换一袋子秋子,临走,她再额外送我一个苹果一个梨,塞进我的衣兜,是对我天天来换的奖赏吧, 我就这样吃着秋子,吃着苹果,吃着梨子上学去,我姐和我在一个学校,我要赶在进校门前把这些水果吃完,以免她看见了给我妈告状。虽然我知道她也干这勾当,但我不能让她知道我也干这勾当,当然,我也对她的勾当装作不闻不觉,这样才能保证姊妹间和谐共处相安无事嘛。

我家没果树,这是我深以为憾的,但我妈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对果实的向往,她只在院子里种她认为有价值的蔬菜,比如白菜油菜菠菜小葱,还有韭菜洋芋萝卜大蒜,院里不大的菜地,被她分成一畦一畦的小格子,格子外围,左一行香菜,右一行香豆,最长的一面是刀豆,搭了一人多高的架,架上一条一条的地拉满了细线绳,从夏天到秋天,这架上都是郁郁葱葱的,一根一根如小刀一般的刀豆就藏在繁茂的秧下面,做饭前,翻翻叶子,摘下那碧绿脆嫩的刀豆来,开水煮了,切丝,炝点葱花撒点盐再调点醋,就是一盘美味的凉拌菜了。但白菜萝卜岂能代替水果?水果甜酸爽脆的味觉又岂是洋芋刀豆所能比得了的?所以我常给我妈献言,要她在院里栽一棵果树,不论是啥果树,只要是果树就行,我妈瞪眼看我一眼,甩下一句话:栽了果树,菜能长好吗?果树阴着长不了菜,饭里下什么?你们喝风把屁呢吗?于是,我们一年年盼果树,一年年失望,到后来,也就索性死了吃自家果子的心。

虽然自家果子吃不上,但毕竟还有路子吃上,拿麦子换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直接偷。隔着巷子拐弯处的一堵破墙头,前院那户人家的挂在枝头的梨被我看见了,也被我惦记上了 ,看见的当然不是我一个,惦记的可能再没人。从梨挂梢开始,我天天没事就跑到那里翘首看看,就好像那是我自己的一样,看那几个长在树顶头最高的枝上的梨,看它们一天天长大起来,先是青绿的小疙瘩,看它们粗粝的皮色我就知道一定粗涩难吃,我忍着,后来它们的皮色光洁起来了,但颜色还是绿,我知道这时候还不能吃,口感肯定是酸涩的而且果渣还很多,我忍着,再到某天,突然它们中有那么两个泛出了成熟的光泽——淡淡的黄从绿色里透出来,在其他梨的对比下,很是明亮夺目,我知道可以吃了。

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巷子,爬墙头的时机要选好。白天要上学,早上时说不定他家人还在,不能动手;晚上时陆陆续续干活回来的人会穿行在巷子,不能动手;只有中午饭后上学时,时机最好。我等在家门口,佯装干活,算着每天从巷子那头要通过去上学的孩子们,等他们一一打我眼前走过,我知道,再不会有人来了,我才麻溜地跑到拐弯那里,此时,村落静谧,人声绝无,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我敏捷地攀上那处破墙头,再爬到更好地能隐蔽我的地方去,伸出手,就能把那黄亮亮的梨子摘到手,就坐在墙头上吃,咬一口,细腻清甜的果肉还有沁人心脾的汁液淌得我满嘴都是,真是甜啊。我一边吃着梨子,一边环望四周,他家拴在门口的大黄狗我也看到了,它打着盹,好像听见了异响,但只是耸着鼻子朝大门那边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便又卧着睡大觉了,它绝对想不到,正有一个人骑在它家墙头上,有滋有味地偷享它家的财物呢。

一连吃了三个梨子,我才心满意足地上学去,不能一次吃太多,那样会很快暴露,我就这样隔三差五爬到那里解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枝头的那些梨子凡我能够得着摘到的,全被我吃了。我又筹划着怎么吃到那些我够不到的梨子,那天晚上,我坐在灶间正把一根胳膊长的铁丝弯成一个勾,满脑子想我明天如何用它勾到树低处的梨子时,那家女人,我称做张婶的来了,她一进我家院门,就大声嚷:他四婶,你管不管,你家二丫头把我树上梨都快偷吃完了!我妈连连道歉,当着人的面我妈没揍我,等我爸回来了,她一五一十全说给我爸了,之后我捱了我爸史无前例一顿揍,从此以后,再馋,也绝了这条解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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