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似乎憋足了劲儿,要一下子释放出来。飞机往前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机头猛地一抬,整个地冲上了天空。

平日置身其中的城市在脚下变得更像一个城市。一个整体意义上的城市。楼房像小孩摆弄的积木,有的横着,有的竖着。相同类型的积木摆成一组,叫做小区。高速路成了一把笔直的尺子,上面有黑点蠕动,才恍然大悟那是汽车。透过舷窗望出去,没有树木,没有苍绿的山脊,整个城市就像一片无人的沙漠区,上方蒸腾着灰蒙蒙的一层云气。

他有些庆幸自己能够跳出来。至少能够想到这些。也就是当你站在高处,作为一个上帝去俯瞰人间时,那些在钢筋水泥里的蜗居、公司里的勾心斗角、自鸣得意的面孔,一切都是多么可笑。甚至是可耻。

飞机继续升高。城市被甩的没有影踪。一起甩掉的还有过去。早上出门时,妻子正蹲在柜子那儿翻找东西,连头都没抬一下。以前,他们也有过新鲜的、欢乐的时光。只要她先醒来,便把鼻子蹭过来;他也醒了,两人鼻子蹭着鼻子,脸颊擦过脸颊,像两只小狗一样,要亲昵好一阵才肯起床。

岁月松弛的是人的皮肤,上紧的却是生活的发条。他的心和她的心,早已磨了厚厚的茧。就像刚才,在飞机坪上看到那么多大飞机,他想到儿时和伙伴们见到天上的一点,那么小,却一边追逐着,一边挥手叫喊。而那些玩伴们,其中一个因贪玩被高压电击断了双臂,开学的课堂上再也没出现他的影子……一股热泪涌上来,他的面颊使劲抽动了几下,也没有泪水出来。肌肉早已变得硬邦邦的。


他把脸转向窗外。

河流蜿蜒而行。相比于高速公路,大自然的造物随意弯曲,却弯出了美感,弯出了艺术。流水从来不会中断,流淌的姿态展现着无比高超的想象力。

湖像一面碗口大的镜子,发出黯哑的白光。一团白银般的球在镜子里跳动一下,倏忽不见。湖面重又恢复平静。

有的云烟比纱还要轻薄,悠悠扬扬地往后拂去。不一会儿,来了大团大团的云朵,如一个全副武装前进的兵团,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一片茫茫白光。云朵耸立起来,堆叠起来。有的云朵点点,如大海里的浪花,在身下飘移。再往前,飞机进入云层上方,参照物消失了,一切都静滞下来。

高空之上,有一种逃离的感觉。机翼上的飞鸟形标志,涂成黄色,以红色打底。还有几百个一起在天上飞。但云朵,沉默的山,蓝的天空,仿佛什么都没有觉察到。它们一点不在乎。自在地飞,自在地蓝,自在地变幻。

他的嘴里,忽然泛起柿子甜腻腻的味道,又有点涩。昨天在家吃了儿子剩下的半个柿子,他正想着是不是因此留下了味蕾记忆,这股味道却飘进了鼻孔。一抬头,前面的乘客正咬着一根火腿肠。肠子剥掉一半,如一截肥硕的大拇指。

他想起了猫。不时溜过小区墙角的猫。


飞机平稳地飞着。轰隆隆的声音时而鼓入耳膜,时而闷进脑袋。云朵堆叠处,像南极雪山。平整处,像茫茫盐湖。

有时,天地间只剩白色和蓝色。单调的色彩让人觉得沉闷、压抑和恐惧。

他干脆拉下舷窗的遮光板,闭上眼睛。

似睡非睡之间,脑海里翻腾着不同的场景和声音。

穿黑色羽绒服的女人,头发随意束在一起。旁边坐着玩手机的,是她的丈夫。男人的发型很奇特,脑袋前半部分割出一个三角形,短短的发茬,周围区域凸着青白的头皮。女人开始打电话,挂了之后跟他形容孩子的咳嗽声:“前两天还是咳咳、咳咳、咳咳,现在是咳咳咳咳咳咳……”她模仿的很像,听起来像一串清脆的闹铃。男人头也不抬,继续沉浸在他的游戏中。

一个小平头儿。五官像浅色铅笔做的素描一般,不甚清晰。只有脚下的方头皮鞋擦的铮亮,像踩着一个黑色滑板。他正接电话:“我让办公室同事给您看一下,好吧!哎,您费心啦。好,好,哎,哎。好勒,哎。”

一个胖嘟嘟的小伙走上来,一屁股坐下。他占了两个人的座位。小包斜在一侧,两截粗壮的腿柱稍微分开。小腹撑得让人害怕,仿佛一不小心就要爆炸。有刺啦啦的响声,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剃他的胡茬。一个时髦女子打开化妆包,涂抹口红,“啪”地一声,镜子落在地上碎了。

人群里有人发出尖叫。


原来是云层太厚,飞机穿行时上下颠簸,左右抖动。有笔记本电脑从桌上滑落下来。人们的恐惧心一下子被激起来,纷纷坐直了。一阵响动声。“由于气流影响,飞机处于颠簸状态,请各位乘客务必坐好,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空姐的提醒还没讲完,飞机又猛跳了一下,左划一个圈,右划一个圈。

他推开遮光板,发现天空已经不见了。整个宇宙就是空茫茫的灰白。无始无终,仿佛时间和空间也消失了。薄的云衣像闪电一样疾驰而过。数不清的肮脏的条纹状东西,像魔鬼挥舞着招魂的黑布条,猛烈地扑打机身和机翼,仿佛随时要将其撕裂开,然后吞没所有活人。

终于,连机翼也消失了。黑夜来临了。我们都进入了魔鬼的黑氅之中。

啃火腿的乘客发出恐惧的声音:怎么回事,这么吓人啊!女人怀抱里的小孩儿哇哇地哭喊不止,空姐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各位乘客朋友们,不要紧张,我们的飞机很快就会穿过气流,进入平稳……”

飞机打了个趔趄。与此同时,所有的电视屏幕都打开了。空姐们站在不同的逃生指示口。还没开始演示,已经有乘客掏出了氧气面罩和救生衣。

他坐着。内心却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那样,泛起报复的快感:掉下去吧,好啊!掉下去吧,我才不怕呢,撞上去,撞个粉碎……


他渴望见到的,也许只是一个新的自己。

云层退去了,呼啦啦疾驰而过的是云雾。人群里一阵响动声,夹杂的都是欢悦。女人怀抱里的小孩儿也安静下来。

透过舷窗,看到山坡了,绿的是田野,长长的是公路,蠕动的是汽车,红的蓝的是房顶。

机翼张开了,大口喘着起,准备着陆。雾气蒙蒙,雨丝一条条地拂过来。


脚下的土地是一座陌生却崭新的城市。

刚落地,他打开手机,有妻子的留言。他把电话打过去。

“喂,你去哪儿了?打电话也不接。”

“哦,看一个老朋友。”

“恩,晚上回来吃饭吗?”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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