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夕死可矣

严格来说,《朝闻道》不是一本书,只是大刘的一篇小说。

大概就在下个世纪,人类建成了绕地球一周的粒子加速器——爱因斯坦赤道。塔克拉玛干沙漠上,丁仪等顶尖物理学家等待着,因为第二天,加速器将以最大功率运行,他们为之探索一生的宇宙大统一模型即将被解开。

然而,当朝阳升起,与赤道等长的粒子加速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东西延伸的青草带。

一个自称“宇宙排险者”的“人”出现,告诉科学家们:他们即将进行的探索将会引起真空衰变,最终将毁灭整个宇宙,而作为更高级的智慧生物,他们监视地球已久,此时不得不出手阻止,所以,他蒸发了加速器,还沙漠以草原作为补偿。

而宇宙中更高级的智慧生物,又是从何时开始监视地球的呢?

原来,远在3亿年前,他们看到了两条湿滑的两栖动物,吓了一跳,便在地球放置了监测器。

监测器发出预警信号是在37万年前,因为那一刻,非洲大陆上的一个原始人,抬起头,仰望星空。排险者说,这个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时间超出了预警阈值,已对宇宙表现出充分的好奇,所以触发了报警器。

可是,粒子加速器被蒸发,这群物理学家毕生的研究和希望就这么毁了吗?难道人类永远不能探知宇宙终极奥秘吗?

“我们知道宇宙大统一模型,只是,宇宙中高级文明禁止向低级文明传送知识,这是‘知识密封准则’,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们。”这位宇宙排险者如是说到。

这些话,重燃了丁仪的心中火焰。

“请把宇宙的终极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这是丁仪想出的两全之法。

排险者同意了。

一天后,各国各界学者纷纷来到塔克拉玛干,要求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真理。三天后,排险者搭好了“真理祭坛”,等待着这群即将朝闻夕死的低等智慧生命。

数学家来了,古生物学家来了……甚至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都来了。

他们的亲友也来了,希望用亲情、爱情挽留这些即将赴死的人们。

各国政要也来了,许之以荣誉、利益,想为自己国家、为人类保留精英。

然而,朝闻道,夕死可矣。

没有人回头。

如排险者所说,“当宇宙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数学家们、古生物学家们……一批批走进“真理祭坛”,排险者以天空为屏幕,投影出他们想知道的各个领域终极问题的答案。带着真诚的谢意和无比的满足,这些科学家们纷纷化作等离子火球,腾空,消失。

丁仪和80多位物理学家一起,走进“真理祭坛”,在天幕上看完了宇宙大统一模型的推演,化作火球升空而去。

最后一个进入“真理祭坛”的是斯蒂芬.霍金,他的电子语音器中传出:“宇宙的目的是什么?”排险者的脸上闪现一丝恐慌,对他说:“博士,您可以回去了。……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曾经连熬两个通宵看完《三体》,随后马上下单大刘的小说集,《朝闻道》是让我印象极深的一篇。

“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据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这是小说中“宇宙排险者”说的一句话。原来这一切,起源于37万年前一位原始人对星空的凝望。而就是始于仰望,原始人类开始与其他地球生物一日千里地拉开差距,成就到如今。

《朝闻道》中,排险者把原始人的仰望比作“看见一颗宝石”,把那之后发展出来的人类科学技术及一切文明必作“弯腰拾起这颗宝石”。看见,意识到,至关重要。

然而,“仰望星空”不仅给人类带来“文明”,也给人类带来了不可能穷尽的“痛苦”。

小说中,丁仪走进“真理祭坛”之前,女儿文文伸出小手将他抱住。丁仪问文文:“你有过很难受的事情吗?”文文告诉他,是一次丁仪带她走到门口却又没能进门的动物园之行,她真的很想去看动物们。丁仪对女儿说:“爸爸现在就站在一座动物园门口,里面有爸爸真的很想看的动物们。”文文对他说:“那你去吧。”

如果一个小孩子哭闹着要吃糖,或者撒泼打滚非要进动物园,大人们多半会教育他,让他不要无理取闹。而一个科学家,捧着自己的生命,抛开父母妻儿,非要以自己祭真理时,谁又能教育他呢?

“宇宙大统一模型”之于丁仪,如同动物园之于文文,抽丝剥茧,不过都是一层层欲望而已。

当丁仪等科学家为无法得到大统一模型而绝望时,排险者说了一句话:“智慧生命有多种悲哀,这只是其中之一。”这一句,近乎佛了。

佛说,人生之苦,皆为生老病死、忧悲恼苦、成住坏空,只因人有三毒贪嗔痴,三业身口意。行为、语言、意念,且是作业,而所谓外部世界,不过是人作出的业。从“仰望星空”起,人类的求知之欲便上了弦,开弓没有回头箭,文明被人类的欲望推动至今,现代社会又何尝不是“仰望星空”这一个意念引发的一连串作业的结果呢?

丁仪的妻子见文文也无法劝回丈夫,便把女儿从丁仪身上抱开,愤恨地说:“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道路上。”

没错,对执着于“宇宙大统一模型”的丁仪来说,“真理祭坛”就是终极解脱,就是极乐世界。

我读《朝闻道》,很多次热泪盈眶。内心最原始的冲动呼喊着: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也要走上“真理祭坛”!

小时候,我也曾苦苦思索为什么地球会存在?为什么人类会存在?为什么我会存在?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人类、地球,都存在于另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另一个生物)的梦里。也许,它醒来后,对它妈妈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地球……”这个隐秘的想法被我封存多年,直到前两年,对老公说起,他告诉我:“我小时候也有同样的想法!”

大概,非洲大陆上那位原始人对浩瀚星空的仰望,已嵌入人类基因,遗传至我们每一个人体内,成为最底层的驱动欲望。

所以,人类只能,也只会继续向前,逆水行舟,被推向永远也回不去的起点。

于是,15年后,将要攻读物理学博士的文文站在已经成为草原的塔克拉玛干上,仰望星空,说:“宇宙的目的是什么呢?人生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问题,让宇宙排险者终于产生了一丝恐慌,让霍金博士成为唯一离开“真理祭坛”的人。这是不是预示着,终极追问的这个基因,终将驱动人类文明达到甚至超越“宇宙排险者”所属的那些高级宇宙文明,哪怕最终结局是奔向毁灭?

最后还想说,“仰望星空”的泰勒斯,与说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孔子,几乎是同一时期的人。大刘的这个脑洞,将两者结合,纵深至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横跨东西方文明,实在是高明!我很想知道,这是他有意设计,还是无意为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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