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周广和麦柯走到机场的时候,五月的风有春天的绿叶和泥土的气息,也有初夏的燥热和汗水的气息。阳光在眼前形成七彩的线,杨絮在空中飞舞,轻盈地依附在行人的衣袂上。热闹的街道,欢喜的人们熙熙攘攘,周广置身在里面,面前的人闪来闪去,他忽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他有种迷路的感觉,像小时候第一次走进陌生的城里,很吵很烦,有一点无助,有一点茫然。
“其实一个人生活久了,会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旁人无头无尾的故事,或者是两个女生从窃窃私语到开怀大笑,或者是一对夫妻为衣服没人洗吵吵闹闹,或者是一对恋人不停地打情骂俏,你甚至会发现你越缺少什么越能听见什么。甚至能听见一些不常见的事,这些不常见的事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大多数画面需要脑补,但你确信故事就是这样发展的。”周广忽然自言自语地说。
麦柯回过头,直接问:“你在说什么?”
“我不走了,我在其他地方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结婚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扯淡吧!你在哪儿找的?山城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我需要远离一些地方一些人才知道什么可贵,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需要摆脱。”
麦柯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不走不行吗?”
“你别这样说。”
只那一瞬间两人交换了无数个极其细微的眼神,似一缕风轻抬起一丝杨絮,似天山的树上的雪花落入水面泛起的涟漪,似花苞开放的一瞬间吐出的香气。眨眼之际麦柯懂了周广想说什么,周广也懂了麦柯想说什么,但大家都没有多说,都没有表现出离别的伤感,那隐忍却好似花了巨大的力气。
周广想表现出男人坚强的一面,麦柯不想让气氛变得很凝重,只是说:“还记得那首歌吗?来时莫徘徊。”
一转身周广的脸上既露出不舍又露出决绝,那种心情复杂得像缠在一起的杨絮。他分不清此刻的感受,就像在一座城呆太久了会习惯,习惯了春夏秋冬的变换,习惯了走小路回家,习惯了在固定的地方理发……,和一个人来往太久也会习惯,习惯了终日游荡,习惯了一唱一和,习惯了对酒当歌。山城究竟是他想要逃走的地方还是留恋的地方?不为谁逃走也不为谁留恋,他这样想着,撕了那张回山城的票。
看见周广慢慢消失在人群中,麦柯知道,周广很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除了他,周广在这个城市没什么牵挂的,而他又找到了水仙,会有个家,有自己的生活和时间,周广再也不会一吃到好吃的就叫他一起去,再也不会随时打电话过来,再也不会连电话都没打,直接坐在他家楼下的门口,看见他出来,毫不在意地说,“走,玩儿去!”。麦柯似乎知道周广需要找到一种生活方式,过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可是麦柯转念一想,以前好像更多的时候是他找周广一起鬼混,一起通宵达旦,一起去KTV鬼哭狼嚎,一起游山玩水,自己才是那个鼓动的人,周广一直都很无所谓,甚至说并没有那么的积极。麦柯已经走了很远,但像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周广离开了,那些一起挥霍的时光碎片化似的一起涌来,模模糊糊但数不胜数,如一滴墨水浸入青花瓷装的白水里面,一霎那弥漫,挡都挡不住。
他连再见也没有说,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气说再见,也许是因为他懂,周广也懂,他不用说,那样太形式,兄弟之间不需要形式感,这种东西太虚假,假得会让周广寒心,他不需要这么做;也许周广那个没有手势的匆匆离去的背影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任由暗流涌动;只能感叹长大真的很残忍;只能默默地对很多人说再见,默默地将离别形成的疤一层一层撕去,可能鲜血淋漓,可能早已麻木不仁。
他一个人,喝着新疆本地的乌苏,对自己说:“周广真不错,人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可以随时喝酒的朋友。”
可是仿佛又有声音在他耳边说:“可是人终归要长大呀,长大了会更坚强的,坚强成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自己。”
麦柯一个人回到了山城,下了地铁走在步行街上,阳光像sunshine的发音那样温柔宁静,这大概就是最能体现女孩儿穿着打扮的季节,女孩儿们或以色彩彰显个性,或以紧身衣服突出修长身姿,或以半遮半掩留出令人遐想的空间。麦柯却觉得有点凄清,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回了趟老家,自从他阿姨去世以后他父亲就在老家生活了。他远远地就看见他父亲在街沿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织背篓,他父亲忽然看见了他,问他回去干嘛,他说回去看看。他父亲说,家里还是他高中毕业时的老样子。他说,一切都是老样子该多好啊。他父亲问他,他的那些书还要不要,不要的话就拿去卖了,放在家里太占地方。他说不要了。他去把书搬了出来,坐在街沿上,他父亲织着背篓,他翻开一年级的书,书角早已卷了很多卷,一股霉味儿或者说旧书的味儿弥漫开来,他从一去二三里读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再到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那些奇奇怪怪的图,那些让小时候的自己害羞得写在书的角落的话,看见这些他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喜欢的人,讨厌的人,那些原因稀奇古怪——因为她给了自己一棵棒棒糖,因为她也爱吃香椿炒鸡蛋,因为一和他玩儿就倒霉,因为打架打不过他……,如今想来不禁眉梢舒展喜笑颜开。
麦柯终于还是翻到了那本快被翻烂了的笔记本,纸脱落成了一张一张的,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些物理公式还有个印象,题却看不懂了,有个化学方程式怎么配平也配不出来,只有生物还能勉强看懂。翻着翻着他翻到有一页画着一朵花,由于是铅笔画的,花的轮廓很淡,这不是他画的,可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他继续翻着,翻到最后,夹着一幅画,画中间隔着一条河,河对面的那个人走了。
他从惨白色的书纸读到暗黄色,太阳已经落到西边山上的老寨子后面去了,他看见门前的洋槐树,新叶比老叶子翠绿很多,他折了很多枝条下来,编了一个圈。
他没有去找水仙,只是把那幅画和编的圈寄给了水仙。他知道水仙一定记得这种洋槐树编的圈。
他只知道水仙记得,可是他不知道世界上不止一个人给水仙编过这种用洋槐树叶子编的圈。
大概隔了很久,六月的雨,七月的荷花,八月的稻香,九月的风,十月的桂酿,于麦柯而言,这些都只是淡淡的细微的变化。麦柯习惯了等待,在清晨等一朵花开,在盛夏等一场暴雨,在夜里等一阵海潮声,有些人有些事,因为等待才尤其可贵,就算等不到,也不能算荒废了流年,因为大概流年似水本就需要如花美眷。
他从没遇见过水仙,他想着总有一天会遇见的,遇见的那一天该说些什么他还没想好,不说的话可能又没有亲切感。之后水仙也给他寄了一幅很旧的画,画上有一条河,河这边有一个人,河那边也有一个人,河上结了一层冰,这边这个人走了过去。这幅画虽然画得简直不像话,也不像画,更像是随随便便简简单单的涂鸦,却真真切切发出了他的青春之芽。
山城的冬季寒冷潮湿,有时候终日不见阳光,这里的雨不似北方的那样豪爽干脆,也不似江南的那样如牛毛细丝,倒有点像小孩的眼泪,有重量但表达不出来很重的情感,麦柯打着伞在离小区不远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伞的骨架被凛冽的寒风弄得扭曲,为了避雨他把伞压得很低。绿灯只有十秒,对面的人匆匆过来,麦柯快步走过去,麦柯回头看一眼,那个人回头,两人已经在路的两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又是60秒的红灯,红色的数字一秒一秒地跳动着,比麦柯的心跳快一点点,他俩在六车道的路两端注视着对方,城市被雨弄得匆忙,中间的车流飞快驶过,卷起一团一团寒冷的水雾。麦柯站着没动,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怕一个车驶过去遮住她,然后她就消失了。麦柯只是看着她,眼里充满了像水那般柔软清亮的期待。她也很淡然,淡淡地笑着,看起来比灰蒙蒙的天透亮多了。距离绿灯还有30秒的时候,两边的路口又多了许多人,一边摩拳擦掌一边焦急地等着红灯,他们心里默默跟着红灯倒数着,恨不得这红灯再快点,以能早些逃离这刺骨的寒风。
人群逐渐把他俩遮住,麦柯看不见红灯,只能等着人流何时流动。慢慢的那些车停在了白线外,它们的绿灯变成了红灯,人流开始涌动,麦柯站在那里,看见她在打电话,她走到路中间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手机,没有看显示屏,直接接了:“喂?”
“让我们谈一场多年前的恋爱怎么样,你好,我叫水仙。”
“你好,我叫麦柯。”
水仙收起了伞,挽着麦柯离开了路口。
立冬那天,麦柯和水仙趁着山城立冬极少有的晴天出去散步,水仙说:“感觉我们那时候都好傻!”
“不然怎么叫痴情。”
“呵呵。”
“晚上去吃啥,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吃……麻辣烫!”
“为什么?”
“生活就是那麻、辣、烫嘛!”
“那走,吃麻辣烫去。”
水仙忽然想到说:“对了,叫上周广啊,他有女朋友没?我给他介绍一个。”
“他离开山城了,去其他城市工作了。”
“啊?”水仙心里本来想感谢周广,其实哪有什么巧合,那天在汉人街,周广给她打的电话,找到的她,让她等在那里,麦柯才找到的他。大概周广觉得她确实适合麦柯,她相信周广说的麦柯爱她,会接受她的。
两人又走了很久,水仙说:“你还记得你高中给我讲的企鹅的故事吗?其实很多时候像极了我们。”
“那就像是我的企鹅。”
“你给我讲了,也成了我的了。”
“我以前没有讲完吧!”
“恩”
“猫头鹰睡了很久,森林里都忘记了小企鹅这个外来客,可是某天猫头鹰回忆的时候,还是记得起小企鹅的事,小企鹅是她从没遇见过的动物,他很傻,很纯真,很特别。她后悔当初没有拦着小企鹅跳下去,以她的智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让小企鹅不跳下去。这时,森林里又吵吵闹闹了起来,她敲响了森林的钟,森林顿时安静,她吼道:“吼个屁,不知道老娘白天睡觉吗?”
“等你睡醒了,我们去森林更深处好吗?”
猫头鹰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睁眼一看,小企鹅在河边坐着,像个南瓜。
“炸尸了……”猫头鹰又吼道。森林里更安静了,然后窸窸窣窣全是树和草的声音,动物们都躲了起来。
小企鹅说:“啊?”
“你还活着?”
“我现在身轻如燕,走路都快了,跑着也不费劲。”
“回光返照?”猫头鹰飞快地摸了一下小企鹅的肚子,“奇怪,那么大个结石被你腐蚀了?”
“那天我跳下去,肚子撞到了水里的乌龟的壳,乌龟被撞到了水底,我的肚子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然后我就被水卷走了。醒来了我就舒坦多了,我想我的病多半好了,就来找你了。”
“找我干嘛?”
“北上。”
“稍等,我把这个结石疗法记下来,以后谁要是得结石了我就叫他从那儿跳下去。”
水仙听着这个故事,突然就泪流满面。笑着说:“我要把这个故事记下来,再给我讲一遍。”
“白雪茫茫里有一只企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