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我来姥姥家了。
小时候寄养在姥姥家,姥姥费尽辛苦,这份恩情无以回报,只能尽量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我不是聪明的孩子,很多先前的回忆都遗忘在了往日时光里,但洗被子的那些点滴一直存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一到姥姥家,就立即开始行动。院子上午的采光比较充足,我想利用上午的时间把所有该洗的都洗好。每次去,姥姥都极力劝阻,不让洗,要么说被子刚刚洗过,要么说被子根本没脏。其实,我很清楚,她就是不想让我洗罢了。
姥姥住的是传统的砖瓦结构的房子,房顶如果长期不清理,散落在上面的树叶腐烂变质。瓦片经历了风吹日晒,有些开裂,还有些移动了位置,所以一到下雨天,姥姥的屋里到处漏水。记得小时候,擅长做泥瓦活计的父亲经常来帮姥姥翻修屋顶。那时觉得父亲好威风,爬到屋顶也不害怕,还气定神闲地清扫树叶,翻旧瓦,上新瓦。每翻修一次,就能管一阵子。可是,姥姥屋里的地面是泥土的,下了雨,地面更容易生潮气,被子每次都湿湿嗒嗒的,垫在最底下的蛇皮口袋拿出来都是带着水滴的,拿到外面台阶上一晒,那水滴亮晶晶的。
每次去,我都不由分说地把被罩、床单、枕巾之类的放进盆里,有时候还要搜寻下屋里的脏衣服。姥姥年纪大了,记不太清哪些衣服是干净的哪些是换下的,换洗的时候可能就顺手一搭。洗的次数多了,就有经验了,只要天气好,我不管哪些是脏的,哪些是干净的,除了姥姥身上穿的,一律拿出去洗了。这样至少可以保证姥姥下次换洗的时候,都可以穿上干净清爽的衣服了。
被子不太经常换洗,所以就用去污能力比较强的洗衣粉来洗。打来一大盆热水,倒进足量的洗衣粉,把被子、床单都扔进去,再用手使劲地揉搓几下,原先亮白的水立马黑乎乎的了。姥姥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边晒太阳边跟我聊天,我指着这黑水得意地笑:“姥,你还说你的被子干净,看看两分钟水都脏成啥样了。” 姥姥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道道岁月刻磨的皱纹,身体不再硬朗的她腰也一直有毛病,大部分时间都在坐着,这会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好像被揭穿了秘密一样呵呵乐着,一脸的羞涩。那一刻,姥姥慈祥的笑脸像秋日里的菊花,温暖极了。
其实,我觉得给姥姥洗被子真的是一种享受。把脏的被子之类的放在一起,用力边揉边搓,十来分钟就差不多了,再到池塘里用棒槌槌几遍,翻洗几遍。甩掉洗衣粉的残液,再一晒干,便全是阳光的味道了,好闻极了。回回去池塘,都能碰上姥姥前院的人,要么在树下择菜,要么在塘边洗菜。他们和善地跟我打招呼:“这可是卜梅子?又来给姥洗盖里(被子)了,这小时姥没白疼啊,现在都中用了!”我忙笑着答:“斗是滴啊。”心里,漫过一阵阵欢喜和得意。
等到把所有的床单、被罩、衣服都晾晒起来,花花绿绿地,无疑是院子里的一道风景线,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好。姥姥的衣服大多是深色的,以灰色和黑色居多,晾在绳子上,也没见得多么出彩。倒是那些彩色床单,黄的,红的、绿的,白的,蓝的,在风中轻轻地舞着,可好看了。看到自己劳动半天的成果,心里满是欣慰。一想到姥姥晚上又可以枕着阳光的味道睡觉,便更开心了。
洗好晒好,差不多十一点多了,开始吃午饭了。每每此时,姥姥都一个劲地催着我,多吃菜,多吃饭,干了半天活肯定饿坏了。我嘿嘿地乐着,就夹了一块肉,心里暗笑,姥姥还以为我是原先那个一天吃六顿油盐稀饭的好吃的胖孩子呢。小时候,因为母亲要生弟弟,只能把我藏在姥姥家,虽然后来风头过了,但我还是在姥姥家待了很久。
没有母乳可以吃,姥姥每天给我喂六顿稀饭,或许是那时候就奠定了我肥胖的基础了。稀饭是早上烧好的,早上、小晌午、中午、下半昼、晚上,我都是吃这种由油和盐拌在一起的稀饭,虽然谈不上营养,但觉得当时算作最美味的食物了,以致于懂事后,自己在家经常往稀饭里加油盐,吃起来还是那么香。我想,这是一种甜美的回忆吧,已经根深蒂固了,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再忘记了。
小时候还吃过一种锅巴磨成的粉末,也是十足地美味。用家里的土灶做了米饭,锅底的锅巴攒起来,冷凉后放进袋子里密封,到一定数量后便拿到小作坊里用机器加工成粉,类似现在的奶粉,用开水一冲便可以喝了。从记事时起,就很少再有机会喝到锅巴面了,那种香味真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了的。这些,都是姥姥小时喂我的吃食,在自己家里是吃不到的,所以我从小到大,就特别喜欢来姥姥家。
吃完饭,我把被子挨个翻了一遍,好让背面也接受下阳光的照射,这样也容易干,晚上铺上床上都是暖和的了。我一摸,洗的被罩床单都差不多快干了。中午过后,院子里就起风了,除了笨重的被子纹丝不动外,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床单们又开始随风飞舞起来,五彩的颜色在阳光里俨然一幅灵动的画,给这个朴素的农家小院更增添了几分活泼和生机。我越看越喜欢了。
趁着有时间,我准备给姥姥洗个澡,换换衣服。姥姥一个劲地说她的衣服很干净,谁知道上次换洗是哪天,我才不信她的话呢!我去土灶烧了一锅水后,就赶紧让姥姥坐定,准备洗澡了。姥姥花白的头发少的可怜,涂上洗发液拽在手里就一小把。我学着理发店的小生们的手法,很不专业地给姥姥按摩着头皮。姥姥胳膊腿脚都不灵便了,洗头就更不知多长时间才洗一次了。姥姥的头很难往下低太多,我就把洗脸盆放在高脚凳上,以便姥姥省力些。我把毛巾浸湿,一遍遍地擦洗着姥姥的头发,盆里的水一会儿就脏了。我倒掉,又去接了一盆干净的,再清洗了几遍,终于干净了。
姥姥行动都不方便,穿的圆领的秋衣费了很长时间才脱下来,我还不敢耽误时间,怕姥姥冻着了。第二盆洗脸水倒掉,换上一盆热的,就忙着给姥姥擦拭前胸后背。八十多岁的姥姥,皮肤也跟着一起老了,皱皱巴巴地,让人看了好不心疼。因为不太方便洗头发,秋衣的领子上落了很多头皮屑,所以我把脖子的部位也多擦了几遍。
姥姥的后背有很多窟窿,一个个深陷其中,小时候姥姥就告诉我,这些都是那年月生了老鼠疮而没钱医治留下的伤疤,真不敢想象姥姥当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敢太用力,我怕擦疼了姥姥,她一个劲地叫我再使点力气,不经常洗澡偶尔搓搓后背会很舒服,因为把很多污垢搓掉了。洗好上半身,我赶忙帮姥姥套好秋衣,生怕她着凉。我又去换了一盆热水,帮姥姥换了秋裤。
最后一盆水是打来泡脚的,洗好又拿来干净的袜子穿上,我赶忙给姥姥在阳台上放好椅子,让她到有阳光的地方坐,好让头发尽快干。人年纪大了,做什么都慢了半拍,连头发都干得慢。过了好大一会儿,姥姥的头发干了,雪白雪白地,在阳光中显得特别地精神。
我拿上姥姥的换洗衣服,在放好洗衣粉的盆里揉搓了一会,便提着桶,拿着棒槌,去前院的池塘清洗了。下午太阳没有中午那般强烈,这些衣服洗好也晒不干了,但是总比姥姥洗省力些。回来晾好衣服,我开始给姥姥修剪指甲。姥姥年岁大了,东西放在哪也记不住,我每次去都随身带着指甲剪。她自己弯腰都很费力,所以指甲就随意长着。或许还是因为指甲的年龄也大了,姥姥的手、脚上的指甲都坚硬无比,而且生长好像也很缓慢,有些根本剪不动。有些指甲里因为长期不清洗积攒了很多的污垢,我用指甲剪的另一端费了好长时间才抠出一块来。我想,姥姥的指甲跟姥姥一样,上了年纪,都只能安安静静地待着,经不起折腾了。
剪好指甲,我就准备铺床了。姥姥的床上有好多层,铺的、摊的、垫的,不一而足。因为屋里潮湿,姥姥又上了年纪,所以床上铺得特别厚。两点多,院子里的被罩床单都晒干了。铺床是个技术活,到目前为止,铺姥姥的床,在我看来,母亲和我铺得比较合格,其他人大多都没这耐心。姥姥的床应该算作老古董了,四周是硬梆梆的木板围合起来的,中间的底端横着两根梁,然后放上用一排用绳子和竹子编织起来的“床板”。因为时间太久,有些绳子断了,有些竹子腐烂了,但是貌似都不影响。为了防潮,第一层摊上几个蛇皮袋。后来才发现这些破旧的袋子都是姥爷在世时装草药的,甚至有个袋子上还有姥爷的笔迹。第二层铺上一大块棕色的墙布,份量很足,每次搬进搬出都要很费力气。这块墙布是大姨夫在收废品时候收集的,看着质量不错,就拿回家了。大姨觉得给姥姥铺床很是防潮,就搬她家来了。第三层是一块墨绿色的地毯,这块地毯也是大姨夫收废品带回来的,质地似乎软了许多。第四层是铺一层破旧的褥子,每次也晒晒,放在下面还是挺合适的。第五层铺质量稍微好些的褥子了,有时间也会拆掉洗洗的。第六层铺上黄色的床单,把四周多余的部分掖进去,省得姥姥睡觉时裹在身上。还有块红白相间的花床单,质地没有黄色的柔软,因为姥姥要贴身躺下的,还是铺黄色的比较好。
最上面就是铺被子了。把晒好的被褥塞进沾满阳光味道的蓝色被罩里,再把四个角伸直掸平。我还依稀记得,这床蓝色被罩是姥爷在世时,父亲给买的。被罩上面一个心形的花环,四周还点缀着小花儿,我一直很喜欢。未曾想,它几经易主,虽然上面已经有了老鼠咬破的痕迹,但还是这么好看。最后再放上围上枕巾的枕头,枕头上绣着鸳鸯,应该是那个年代结婚的陪嫁物吧,在若干年后的今天被洗净了还是一样的喜庆祥和。枕巾再平铺在枕头上,就可以了。
蚊帐的钩子有时候也要看下,最好帮姥姥夹好。蚊帐应该也是父亲在世时为姥姥买的,我记得好像已经有了很多年了。姥姥的房顶时常会有树叶穿过散开的瓦片缝隙掉落下来,有蚊帐就不会掉床上了。为了防止雨水从缝隙中滴落下来,我前两年为姥姥买了一大块防雨布,大舅帮忙挂在了蚊帐的上面。之后,姥姥逢人便提起此事,掩饰不住的喜悦,仿佛为了她解决了多大的难题一样。有时,老人和孩子一样,他们的快乐很简单,只是粗心的我们没发现。
铺好床,四点多了,我得回家了。姥姥留我,我婉拒了,第二天还有任务啊,看得出姥姥有些失望。小时候跟姥姥一起待的时间很长,长大了却很少陪陪姥姥了,心里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回来时间太紧张,我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只能辞别了姥姥,快马加鞭往回家赶了。
一天下来很疲惫,心里却是满满的欢喜,因为我是妈妈的小棉袄,也是姥姥的小小棉袄哦。累也辛苦,忙活的间隙倒是领略了不少田野的风格,泛着清波的塘水, 水边侧卧的水牛,院里打牌的乡邻,田里耕犁的农人,这些应该是我在那个春天见到的最美的风景了。安宁、祥和的温暖便荡漾那这美好的一寸寸的光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