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餐厅上课

新西兰也无非是这样。北岛猕猴桃成熟的季节,从车上望去蒂普基像一张被支棱起的绿色毛毯,毯下也缺不了昂头抬手的果园工,鼻子上架着护目镜,双手交替伸过头顶,头也不低地摘下果子放进胸前的篓子里。有手速特别快的,手起手落,眼镜上落的猕猴桃绒毛宛如一张新毛毯。又是一筐,二十公斤。

超市里有水果卖,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旺季,便宜的水果也有品质不错的;如在淡季,蔬菜水果的价格不免涨得离奇,一公斤番茄卖上五十多人民币。问问精通行情的人,答道,「最好吃的水果,都在果园工人的嘴里。」

投个简历到水果包装厂试试,怎么样?

我投了最大的几家公司。从业界优待员工的「天堂」,投到工时超长的「地狱」,邮件回道,「我们已收到您的申请,如有需要会跟您联系。」到现在没联系。当时有朋友在厂里上班,提过来一大袋子「金果」,黄心的猕猴桃,圆了免费吃好水果的梦,真想再来一袋子。


房东家的橘子

大概是水果太贵罢。国内的老头老太太无非在院子里种点蔬菜,种点花;新西兰人民的院子里尽是水果:柠檬、柚子、柿子、桃子、葡萄、梨。我住的房东家也有这样的院子,院里不但有斐济果和柠檬,还有橘子和柑。我先是不敢摘着吃,每日早上起来看看植物的长势,尤其是橘子,蹲下来用手伸进树枝里一个一个地数,从绿色到橙色,居然也有丰收的喜悦。但房东为人十分慷慨,想吃就摘,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房租没缴水果的份子,然而抵不住橘子的诱惑,也就盛情难却了。于是每天摘一个两个,新鲜的汁多酸甜,不比国内种的橘子差。

从此就有许多的橘子吃,吃完手心还有阳光的香气。

房东是自由职业,她的丈夫是木匠。入住的那天她一人在家给孩子们上课,阳光透过窗打到地毯上,三个孩子围坐一旁。她看见我们敲门,便过来迎接,做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Pania,这是我的孩子们…… ”

孩子们就从客厅里冲出来,咧着嘴抢着自我介绍。介绍完毕,她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示意领弟妹们回去看书,安顿完了我们又回去上课了。

第二天起来在花园拉伸。房东便走出来给我介绍她的院子,左侧院子的小门打开竟是一片菜园。一米多宽的一溜菜地,有序分隔:番薯、胡萝卜、菠菜、生姜、罗勒、茭瓜,还有许多没听过或认不到蔬菜。她介绍着一边要拔掉番薯梗,我跟她说这东西把表皮剥掉可以清炒,大蒜叶子可以炒胡萝卜,她惊讶又开心,「万物皆有用处,我总算找到它们的用途了」。

她大概是相信「万物皆有用处」的,洗手间的肥皂盒是一块大贝壳,精致的茶台是死去的猕猴桃树干。


房东家的鸡

出了菜园,她叮嘱我们把门关紧,不然没长大的胡萝卜会被养的鸡吃完。走到一只呆坐的鸡面前,然后抱起来:

「这只叫Heihei,最听话的一只,要不要抱抱看?」她问。

「要不你试试?」我对小红说。

「你也可以摸摸看。」

我和小红对了一个眼神,缓缓伸出紧缩的手。抚摸的时候,不敢用力,害怕这鸡突然转过头来啄我一口。手感与一般宠物大相径庭。原来鸡的羽毛爽滑坚硬,仿佛在盘一座抛光后的不锈钢雕塑。虽然小鸡跟在母鸡后面整齐走着很可爱,但我当时还接受不了把鸡当宠物。多亏这时房东家小女儿走过来,「妈妈,可以给我抱吗?我刚刚擦完桌子了。」

家务是免不了的。

老大负责清理厨房,老二负责喂鸡和整理碗筷,老小负责擦桌子;周三是洗衣日,各人洗各人的;周五是兼职日,骑车出门送报纸。要是小的偷懒了,老二第一个叫起来,「爸爸,她不肯擦桌子!」老大就会一旁附和,「妈妈,她真的太懒了。」如果爸爸在忙别的,她便会从房间里出来,「你把桌子擦了,哥哥们已经做完他们的事情了。」

餐桌清理完之后就是课桌。每天的课堂内容都不一样。有一天学习美术,两种色素加面粉混到一起,看是什么颜色,调完的色后来花了一副梵高的星空;有一天学习化学,泡打粉和面粉混合,加点黄油放到烤箱里,出来的司康一抢而光;有一天学习英语,手里拿着一页松柏,今日词汇是「坚毅」。


妈妈在餐厅上课_第1张图片
上化学课的厨房

「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去学校呢?一直到高中不都是免费的吗?」我问。

「学校在浪费我孩子的时间,期末测试不过学校是为了完成政府的通过率任务。老二虽然上初中,但是阅读水平已经到高中了,老师却不知道,阅读课还是那些老的资料。孩子们上了一整天课回来,我问学到了什么,都是些他们原本就会的东西。」字里行间那种心疼孩子学业被荒废的担心溢于言表。

「那你这样就没办法上班赚钱了?」我问。

「所以我出租了房间,接了一些教人缝纫的活,也能贴补一点。」

「那些挂着的睡衣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

没记错的话,她大学学的是商科。

房东的缝纫设备

爱是相互的。
如果不是母亲节,我还以为每天在家上课的孩子们早就厌倦了自己的妈妈。

母亲节那天一早,老二拿了一张大白纸一整袋的彩笔走到我的桌前,

「你可以帮我妈妈写点祝福语吗?」

「中文吗?」

「恩,中文。」

原来三个孩子早已准备好了礼物—自己画的贺卡。等我写完之后,他们又在我的纸上留下他们的笔迹。
「我画个蝴蝶,妈妈最喜欢蝴蝶。」老小说。
「我画个Facebook,妈妈最喜欢的是Facebook。」老二说。
「我画个咖啡,妈妈最喜欢的是咖啡。」老大说。

等他们画完,把礼物一起带到妈妈的面前。老小唱了一首歌,歌词是老大写的给妈妈的诗,唱完之后把两幅画一起捧到妈妈面前,争相解释着画的含义。等孩子散去,她拿着那张画,我写的中文是什么含义,我便逐字解释给她听。
「中文真有意思」,她说,「你能哪天给我们讲讲吗?」
「当然。」

可惜我那时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光顾着玩。平日里等孩子们上完课,一起在院子里或者公园追赶。虽然跑起来我俩一个也追不上,倒也能活动活动筋骨。每次回来她只是笑着迎接,一次也没有提醒我这搁置的承诺。


最后卖掉的茶台

住了一个月左右,新西兰恢复到可旅行的状态了,我就去找她说准备去环南岛。她的神情有些呆滞,反应了一会儿说,「孩子们会想你们的。」
「你们去过南岛吗?」我问。
「一直都希望可以去,但是一家五口旅行的费用太高了。开着一辆房车,后面挂个小拖车,爬山露营,会很美妙。」她想象着,左右手上下挥动,眉眼弯曲,就是幸福的样子。

将走的前几天,她给我们做了一顿晚餐,晚餐祷告之前,老二递给我们一块刻了两个汉字的木板:「无畏」,那是几周前我写给老二的。笔画僵直,看起来竟有特别的美感。我才想起欠下的一堂课,草草整理了资料,抓了一张A4纸,在走前的那个夜晚,拖着准备回房间的她,讲了讲汉字构成和演化。临别时房东一家祝我们旅途平安,时常发点照片给他们看。

离开北岛之后,行程排得很满,又因为旅途劳顿,便忘记发照片这件事了。过了一个多月想起来,却发现没有途径,又搁置了一些时日。在她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直到有一日,在超市看见橘子。发了一条简讯问候她,要了社交媒体的账号,头像写着「妈妈是超级英雄」。给她发了些我拍的花花草草山川河流,回复的时候夹了许多惊叹号,「这正是我想象的南岛的样子」。有时我常常想:她把时间都花在孩子的教育上,就是希望孩子不用在学校浪费时间,而她自己时间被「束缚」在家里。她的母爱,在我眼里是炽热的,虽然世上的母亲都这样。

她最近发的一条状态是「有人为我祈祷财运了吗?」一个小时之内卖出了五张他丈夫做的茶台,原本担心的空房间租出去了。收入够一个月的房租。每当出门徒步,登山临海时,想到她那日想象的幸福神色,就默默为她祈祷,「愿她可以早一日来看看南岛的风光。」

Date: 2020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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