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种谋杀

大四那年,我参加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写作工作坊。我之所以笃定“最后”,是因为在那次经历中我发现写作是一件很变态的事,会死人的。

我服从了父母的安排,回到我的家乡,继承一个中等规模的企业。每天睡到自然醒,开保时捷到公司里面数钱。再也不去梦想当什么芥川龙之介、福克纳了,绝不!

我参加的写作工作坊都是很小规模的,在市面上看不到,只能通过特殊渠道参加。培训费不便宜,三天的集训就要两万块。工作坊只有五个人:由于我的身份是个大学生,姑且用煤老板、大学生、宝妈、文艺青年、和尚来代指吧。给我们做培训的是某大学文学系的系主任魏老师,他今年正式退休,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但是似乎还有一股子绝活没有施展出来。魏老师跟我们许诺,参加完他的培训,一年之内,国内省级的文学报刊可以随便发文,两年攻下纯文学四大花旦(《收获》、《十月》等),五到七年茅奖,鲁奖。

煤老板问:“诺奖呢?”

魏老师摸摸下巴说:“那也不是没可能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老实说,听完魏老师说完,我就有点想走了。感觉上了当,因为我发现之前的写作课老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们还对我量身定做了一套发展路线图,先从地方小报练起,直奔文学奖,一路封神。我觉得很爽,后来他们就不见了。我的段位还是地方小报。

我想,索性玩两天,就当旅游了。

跟其它四位相处,我发现我们几个最文艺的其实不是文艺青年。文艺青年只是看上去像艺术家,虽然是夏季,他坚持穿一套黑色绒线睡衣,戴着厚厚的眼睛,胸口插了一支钢笔(说是文学奖奖品),皮靴,时而不时地感慨两句“蒲公英,你为何起舞,是做了死亡的梦吗?”

我们都觉得他很二逼。宝妈告诉我,这个文艺青年其实很势力的,哪里有征文活动,第一个抢着歌颂,上周刚参加了一个青海湖的诗歌比赛,他根本没去过青海,瞎歌颂了一通,竟还中了个三等奖。

我说,你怎么知道?

宝妈说,他自己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一直跟我吐槽说三等奖一点钱都没有,就奖励一支钢笔(就是他胸口那个),活动方太侮辱艺术家了,啥世道呀。

我说,我懂。你为什么来参加这个写作课呢?

宝妈反问我,我为什么不能参加?

我说,我没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宝妈说,小小年纪不要瞧不起人,我也是有一个作家梦的!上个月,我还在“岁月静好”公众号投了一篇散文,过稿了!

我说:真厉害。

宝妈说:现在这个时代女人必须独立,写作就是我改变命运的方式。当然我还报了理财课,瑜伽课,PS课,原画师课,茶艺课,编程课......

我大惊:这么多,您忙得过来么!

宝妈说:多学点总是好的。

我点头。

我们几个最文艺的其实是煤老板。从履历就能知道了,这位老兄早在省级的文学杂志发过作品了,还进了省作协,出过三部长篇小说和七部中篇小说,其中有两篇作品被改成了电影。实打实的作家了,不知道还跟我们这些菜鸟一块混干什么。

煤老板很谦虚,反复说,学无止境,大家都是我的老师!

宝妈点点头,到底是老板,境界不一样。

和尚不大爱说话,坐旁边拈花枯笑。我去打招呼,说您也爱写作?

和尚说:写作是我的修行。

我说:了不起。

和尚说:我想写一部中国版的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我想写我自己悟道的经历。

我大惊:您悟道了。道是什么?

和尚合掌:道是不可说。

三天的培训,我们都在听魏老师的文学理论课。魏老师在大学教过很多年的课,确实很有经验。脱稿就是“鲁郭茅巴老曹”,“福克纳、伍尔夫、罗伯格里耶”。

中午有人给我们这些羽翼未丰的鲁迅们、张爱玲们送饭。

我听着犯困,只盼望这该死的文学课赶紧结束吧。

宝妈最认真,记了满满一大本笔记。还用录音笔录了老师的讲座,准备回去复习。文艺青年不屑于记录,时常打断魏老师,比如当魏老师讲到“罗伯格里耶”的时候,狂笑不止。魏老师只好停下,问这位同学你有什么高见?他便嘲讽说:别谈罗伯格里耶,整个法国新小说在我看来都是不入流的垃圾。

魏老师反问:在您看来,什么才是第一流的文学。

文艺青年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圣经》、《道德经》、劳动人民的血泪,以及我的作品。

我心中愈发肯定这人是个二逼了,应该去医院挂个脑科。

熬到最后一天,傍晚时候,魏老师请我们吃饭。我们在别墅的外面支了个架子,魏老师提前准备了食材,烧烤,还有几箱啤酒。啤酒是我的最爱,总算不虚此行了。

魏老师点评我们的写作:大家经过三天的密集训练,写作方面肯定突飞猛进了,回去大家认真消化,一定能在文坛上有所成就,闯出一片天。

宝妈说:魏老师说的太好了。

文艺青年说:月色真美。

我说:肉不错,啤酒好喝。

和尚说:请给我一串韭菜,阿弥陀佛。

大家喝着聊着,很尽兴。突然魏老师哭了,他说,大家莫怪,我有个毛病,一喝酒就哭。

煤老板拍拍他的肩:男人哭吧,不是罪。

魏老师说:其实啊,写作这个事还是要写自己的内心,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给写出来,就是好文章。

我们都说:所言极是。

魏老师边哭边说:比如我吧,我最近就挺想写一个长篇的。唉,我之前在大学文学系当系主任,那可是人上人啊,出去开讲坛,办活动,我都是贵宾,四星级酒店都不住,必须五星级以上。可是我今年一退休,名也没了,利也没了。我老婆跟我离婚了,拐走了我所有的钱,跟一个赛车手私奔了。那个赛车手是她之前的男友。

煤老板说:好男儿何患无妻,这种事太常见了。

魏老师说:其实她本来是第三者,我中文系的学生,我的原配让她挤兑走了,那是十年前的事。

煤老板碰杯:魏哥,理解,都在酒里了。

受到魏老师的怂恿,大家开始分享自己的秘密。

煤老板说:男人嘛,谁的人生都有点错误,但是不正是因为错误,我们的人生才有了一点点意义吗?我们的作品于是有了风格。

文艺青年打了个嗝说:人间不值得。

我们都没理他。

煤老板继续说:我年轻时也有过错误,我在山西老家承包了个煤矿,一帮兄弟跟我干。那时也觉得自己好成功啊,年纪轻轻有车有房,去夜总会也是美女如云的。跟海明威那帮人在巴黎时的感觉一样。

人就是这样啊,有钱就容易飘。我就跟我的煤矿兄弟,张爱民的老婆桂香搞上了,那个桂香呀,真是水灵灵的,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大美女。不知道为什么跟了张爱民这个鳖孙。

我让张爱民他们进矿井里面干活,我跟桂香就在井口恩爱。听着下面叮叮咚咚的声音,我的心儿那是多么快乐呀,就是蹦极也没那么刺激。

然后,咚的一声。矿井塌了,我的兄弟们凶多吉少。我赶紧打电话叫人,等兄弟们挖出来,全没命了。我真害怕,真绝望啊,每家每户都赔了不少钱。我一夜之间成了个穷人。可是救护队的人挖了很长时间,就是没有张爱民的身体,或者说,尸体。

真奇怪啊。我那天晚上没去找桂香,而是一个人在家里喝酒。第二天,警察来敲我家的门,说桂香死了。让刀子捅死的,一刀直插心脏。凶手留下一张字条说:李丰(煤老板),都是你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吓得直哆嗦,妈的,后来我就拿这段经历写了一篇小说,于是得了文学奖,从此进入文坛。真是一段奇妙的经历啊。

我们听得如痴如醉。突然煤老板大声干咳了两下,眼睛瞪的可怖,鼻血喷了出来,不一会,他就没了呼吸。

我吓得赶紧放下手中的啤酒,想要报警。

和尚合掌:阿弥陀佛,李老板说的,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事人都已经放下,你还执着什么呢。和尚对着一片荒原。

从和尚的语气判断,他其实在对我们中的一个人说话。

和尚俯下身子成跌跏坐叹气说:看来我的《悉达多》今生写不了了。

宝妈站起来淡淡说:杀人偿命,不公平么,你不该害我的姐姐。

和尚说:我认得你,那时你还十二岁,扎个小辫,满城跑,我还给你买过糖葫芦,你说,你姐姐最喜欢吃韭菜盒子,我整天给她做盒子,她就跟我结婚了。这个秘密,李老板永远不会知道。

宝妈说:我后悔了,当时年轻不懂事,多担待。

和尚合眼,不出一分钟,也跟煤老板一样的反应,去世了。

魏老板已醉成一条死狗,嘴里喃喃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文艺青年睡着了,一边笑一边说,诺贝尔奖是我应得的。我看着宝妈背着写满了一本子的笔记本朝着高速公路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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