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当李安的温厚细腻，遇上张爱玲的决绝苍凉

同样一个故事，李安和张爱玲演绎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张爱玲总是锋利地割开人们加诸于爱情上的幻想，直指苍白的真相。

小说《色戒》结尾，易先生下令处决王佳芝后，“面带春色”回家，沉浸在“虎与伥”征服的得意中。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而因为那一瞬间的感动和真实——“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王佳芝不分戏里戏外，终究功亏一篑。乱世中的成年人不会有童话，她主动放弃了继续苟活于世上的希望，也没有换来长期在刀口舔血的易先生的感动和怜悯，只有惯性的精明保身，还有中年男人对于自己魅力的沾沾自喜。即使他也承认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但女人的小情小爱，在政治利益和身家性命中是这样的不值一提。

---

而张爱玲残忍决绝苍凉的，到了李安的电影中，再凄苍的一袭冷，也涂上一抹暖。

李安电影里，易先生不得不处决王佳芝后，久久坐在王佳芝房间里，在逆光处泪流满面。

日本人莺歌燕舞中暗藏杀机屈辱的宴会之后，王佳芝在茶室给易先生唱小调《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此时此刻，即使狠辣如汉奸头子易先生，眼神也温柔似水。是啊，为日本人做伥鬼得到权势又能如何呢，惶惶不安如丧家之犬，局势动荡也许明天就是尽头。天涯海角何处是归途？而眼前唯一的岁月静好，竟然是这个重庆派来手段稚嫩的小情人不经意间的真情流露。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是李安版的霸王别姬，只不过霸王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而是罪恶滔天、被千夫所指的汉奸，虞姬也非忠贞自刎的美人，而是不懂家国天下、分不清戏里戏外的业余间谍。但即使是这样的男女，也有某一瞬间的微光。

在现实中的政治符号之上，李安用很多隐藏的细节和伏线，去一层层皴染人性的混沌和灰度。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李安是慈悲的，他懂得——个人不过是被历史经纬制约的棋子。

同样是看透人性的复杂幽深，张爱玲犀利的目光穿透人世间一切脉脉温情，将人生的脂粉片片剥落，直视爬满虱子的底纹。

而李安则有一种传统中国文人士大夫蕴藉悲悯的情怀。也许人都很脆弱，也许这个世界太现实，熙熙攘攘欲望追逐中，澄清的总是人性的卑微。但在现实利益倾轧下，也会有人性的火花与穿越时空的不朽。很多人很多事，其实也高尚过、美好过，虽然也许只在那时那刻。 

这是另外一种看待世界的目光，一种更柔和面向世界的方式。

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长大以后我们都开始明白，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快意只能属于少年。当人与社会短兵相接时，面对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每个人需要的，不是刚烈的那份决绝，而是找到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博弈。

我想，李安找到了。

李安是唯一能够问鼎无数华语电影人魂牵梦萦的奥斯卡奖的导演。曲高和寡并不是李安的菜，他比国内任何一个导演都深谙商业片的技巧与运作。但是与国内任何一部大片商业上的野心勃勃显露无疑不同，李安的“深谙”是不显山露水的。

没有明星效应，特效场面，小成本制作《断背山》仅仅结尾一件衬衫就已经把全球多愁善感的人们煽得眼泪涕零。这种看似不带太多商业气息的商业片往往最后却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

“我不喜欢竞争，就像下一盘棋，有输有赢”。

这背后，是李安不世故的聪明。

就像《卧虎藏龙》中李慕白对玉娇龙的言传身教，在沉默中蛰伏和磨砺，一出鞘就寒光砺人，但却没有锋芒毕露，而是藏以自重。不争之争，自有大家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