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饮水饱

我外公心脏病心衰了，那天下雨特别冷，他还固执地坚持在他们阳台新分到的小院子里 和泥、搬砖给水池前面地面凹陷的地方铺上石砖、沙子，用他们在垃圾堆里捡来的沾满灰尘的插头、电线不断地接线安装电灯泡，看到他沾着泥巴和雨水、布满老年斑的苍白病态的手、无法弯下来的腰和带着喘的呼吸，我们并不能理解这个老人的动机。电灯泡一个插座，洗衣服的甩干机另一个插座，我和我弟都说一个插座就行了，他说一个插座不能同时运转电灯和甩干机，我和我弟又说 到时候用甩干机前拔下电灯的插头就行了哇，他又说那样太麻烦了……就这样，在外公、外婆、我弟和我一下午的努力下，他的小院子、下午时段原本阴暗寒冷的半露天小棚子 终于在插上插头的那一瞬间亮了起来，之前外公他提出修整院子的要求时就引起了我外婆强烈的反对，当时他们还大吵了一架，外婆心疼他虽然刚刚结束频繁住院的日子，但觉得还在和病魔作斗争的他更应该多休息，可是外公怎么会听呢。

我外婆说我外公一听说我们姐弟俩要来，突然心情变得特别好。我们在细细的雨中帮忙搬着很沉的砖，我弟爬高上低地帮忙接着线，还说他在学校里就是学水电的。我给外公带了个新买的电热水袋，充完电塞到了外公怀里，看到他顺从地用上了我买的电热水袋，开心的同时我觉得我的有些感觉在变，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总是个面带严肃，形象高大的一家之主，俗称“高冷”，那种我说话他会当作没听见，我给他任何东西，一杯茶、一个凳子他都会“高冷”地拒绝的那种，这种感觉就像突然有一天我突然听懂了父辈们之间的谈话内容一样，可是我又多么地不想听懂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啊。只记得幼年的我是听不懂他们父辈们、大人间的谈话内容的或者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去听吧，总觉得很高深，涉及很高深很高深的我不懂的学问一样，但是只要看到他们那么融洽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我就觉得很安心和开心，就觉得日子是温暖的。可是某一天，我突然想认真地去听了，发现他们的谈话内容里竟然有我这小姑娘一餐能吃多少碗饭、我弟和我多爱睡懒觉在大街上叫都不会叫醒、我家的狗小花子多么乖、多么通人性诸如此类如此微小、不足一提的日常，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这些大人们好无聊和孤独哦。我以为他们一直谈的是他们的人生理想，那样我就会觉得他们好厉害，我们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怎么会入他们法眼。可是现在觉得他们很渺小，都在过日子，哪里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了，我想多了。

外公把他最爱吃的花生在电视机前分给我们吃，有点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我的爷爷也爱看《西游记》，翻到这个台无论哪一集都会去看，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爷爷也爱看新闻联播、军事新闻，操着平民百姓的爱国心。

我去外婆家总会一进门就大声喊“奶奶啊～奶奶”她也总是大声地呼应我“哎～”，她总是眼睛弯成很多线，笑着看着我，然后塞给我好多吃的，我手里放不下就放到桌上上、柜子上，她一有空闲就跑来跟我不断悄悄地叮嘱说“吃啊，快吃啊，不喜欢吃这个吗？……”我说“喜欢吃”，她就又眼睛弯成很多条线、微笑地望着我，吃完饭她总是握住我的手跟我聊天，总说我比我姐长得俏，叫我要做个听爸妈话的乖宝宝。我和我弟怕麻烦她做饭，总是推辞他们不留下来吃晚饭了，但她总是要在我们回家之前开火做点吃的把我们喂饱才罢休，她问我煮点面条给你俩吃怎么样，我喉咙里、脑子里马上回味起、想起我妈煮的难以下咽地酸面条的味道，就立刻、马上说“不！”拒绝她了，我说我们刚吃完午饭，不饿，她说，都下午4点快5点了诶，早就饿了，说着趁我们不注意跑去厨房了，然后就会听到她在锅沿上打鸡蛋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就去催着我们去吃她煮好的面条了，“面条煮好了，不吃要冷了噢”催了两次以上，因为插座还没完全安装稳妥，我外公就会假装犯恶地说我外婆“吃什么吃！”，我外婆就不作声地走到客厅去了，等我们忙完了，外公就又说“快去吃面条吧”，我本来没有食欲的，也因为妈妈做的面条给我带来味觉阴影不想吃的，可是奈何尝了一口外婆做的面条，和我妈做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太好吃了。我就凑着碗把一堆碗的面条全都扒进了胃里，我弟坐在我对面，惊讶地望着我，原本是拒绝吃的他，把他面前的一堆碗鸡蛋面也吃下去了，出门前我弟摸着他的肚子嘿嘿笑说，每次外婆都让我们吃饱饱地回家。

听我小姨说，几个月前带着我外公去上海、南京各大医院求医治病的时候，我外婆为了省钱，把家里我外公外婆结婚时候的破烂花被袄、衣架、枕头都带上给我小姨晚上在医院睡觉，我小姨形容说 她们拿着那些东西走在地铁通道里像收破烂的一样，医生要给我外公开一种药要一个月一千多费用，我外公嫌太贵拒绝了，我小姨看到我外公这么心疼钱的样子，就用她千里迢迢带来的我外公外婆的破被袄在病床旁打地铺睡了，省去了租床被的费用。

我小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穷少年未婚先孕，让我外公外婆受了不少气。但是后来看到他们夫妻俩老是住出租屋，我外公不顾儿子儿媳的强烈抗议给了一套房子给我小姨小姨夫。我外公重男轻女，我妈也是家中的老大，从小就没让我妈念书在家帮忙做家务和带弟弟妹妹，我外公总感觉亏欠我妈太多，总是想法子弥补她。生病的时候我妈不在身边也总是不怪她。他还跟我妈说，我休整院子当真是为了我自己吗？是为了我不在了的时候方便你妈妈以后的生活啊。他不在了的时候，她的生活。

我外婆是重型糖尿病患者，年轻奋斗的时候梦寐以求的好吃的，因为经济能力有限吃不到，年老的时候，有经济能力吃到的时候，但是却得了终身禁嘴的病。所以她每次都把她想吃的好吃的都给我们吃，说我不胖，说我弟不胖。那样的心情多么难受啊，可是她每次总是看起来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