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的边上靠着骆驼和马匹,它们背上驮着砖块或者木材,黑黝黝的人们在前方牵着缰绳。汽车驶过扬起滚滚灰尘。澄蓝的天空中点缀着几朵白云,紫外线毫无阻碍地照射大地,空气透着干燥的冰凉。
纳吉双腿麻木,出发时穿在身上的长袍已经布满尘埃,衣服边缘的丝线已经崩裂。漫长的旅途令疲惫布满了纳吉的长脸,但是那双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中神色坚定。他已经出发快一个月了,但是行程尚未过半。每天入夜前他都会祷告,向佛祖向菩萨祷告,有时候向格萨尔王祷告,前路漫漫,他知道他需要自己的神指引他,尽管他的祷告已无目标。
尼珍是一个好女孩,她很漂亮也很善良,她将晕倒在然乌湖畔的纳吉救起来带到家里照料。纳吉只是想要在湖里取一点水,没想到竟然虚弱到摔倒,腿还磕到了岩石受了伤。这下好了,这次朝圣之旅只能在这儿暂告一段。于是他只能在尼珍家里住一小段时间了。
尼珍一家一共三口人。母亲吉尔玛是一位和善的妇人,头上经常裹着红色围巾,在纳吉躺在床上期间她偶尔会盛来一碗新鲜的羊奶,说是刚挤的羊奶,喝了伤口会好得快。她的爸爸扎西却不苟言笑,每次他看着自己时,纳吉都会想他是不是要赶人。不过纳吉很少见到扎西,大部分时间都是尼珍在照料他,而尼珍说爸啦经常会去帮人修房子,牵着他那瘦削的老马,有时候一去就是好几天。纳吉想到了茶马古道上黑黝黝的男人。
尼珍很少带头巾,至少纳吉看到的时候如此。尼珍是一个活泼的少女,她有一头略带褐色的头发,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味。
虽然很喜欢尼珍,但是纳吉还是决定等到腿可以走路了就立马离开,他要去玛布日圣山上为老婆祈福。祈祷她能够过得安宁。
一天晚上出门一个礼拜的扎西回来了,尽管黝黑的皮肤掩盖了绯红,但是纳吉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他喝醉了。吉尔玛说了一长串气恼的话,她看起来很不喜欢喝醉的扎西。女人都是这样。但是纳吉能够理解,男人有很多喝醉的理由,纳吉也醉过,就在一个月之前,他可是连续醉过好几次呢。不过现在不会了,菩萨可不喜欢醉酒的祈祷者。
尼珍家是一座两层小楼房,一楼由青绿色的花岗岩堆砌而成,二楼的主料则是木材。纳吉被安排在二楼木走廊的最里边。晚上起夜时他看见楼梯口尼珍卧室的灯已经熄灭,她总是睡得很早。而楼下扎西与吉尔玛的房间却还亮着,在楼梯里他能够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还有关于他的部分。
“你每次都喝醉,要是在路上出事了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和孩子。”他听见吉尔玛在抽泣。
“能出什么事,就是和朋友喝点酒而已!说到孩子,我看你还是好好担心那个瘸腿吧,他快把你女儿拐走了!”
“纳吉?纳吉怎么了?”
“怎么了,我看他就是没安好心!我看见他手挽手地和尼珍在然乌湖散步。”
“不可能,纳吉是个好孩子。就算是又怎么样,反正尼珍也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
“不行,绝对不行。尼珍还小,而且我绝对不会允许尼珍嫁给一个乞丐。明天就叫他走,我不会让他在待在这儿?”扎西的嗓门儿很大,即便被墙壁隔去大部分音量,纳吉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的愤怒。
“你不能这样做,尼珍不会同意。再怎么也要等到他腿……”
纳吉没有继续听下去,慢慢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其实纳吉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在脚掌与地面挤压的时候,膝盖还是会有一点刺痛,那对走路已经几乎没有影响。在清除膀胱中储存的水份之后,纳吉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朝着他摔断腿的方向走去。
他想起白天尼珍带他来看然乌湖的场景,她说受伤的人不能老实闷在屋里,不利于伤口的愈合。于是在她的搀扶下,纳吉得以欣赏到美丽的然乌湖景色。他跟随着记忆中尼珍的脚步前进,脑海中还回响着她的笑声。跟尼珍在一起他过得很开心,少女对世界的美好向往感染了他这颗沧桑的心,纳吉想到了从前的老婆,在没生病之前她是不是也是如此富有活力呢?那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
尼珍说然乌湖是上天给予然乌人的馈赠。这个湖在一场灾难中突然而至,堆积的湖水将周围的房屋淹没,逼迫人们迁徙,当时的人们说它是诅咒之湖,但是现在由于旅游业的兴起,湖泊却成了然乌乡的经济支撑。“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湖泊!”尼珍说。纳吉坐在湖边一块巨石上略微抬头,看着旁边的雪山和冰川。“湖泊能够感受到痛苦吗?”它不过是山体滑坡阻塞河流之后形成的堰塞湖,只是一个地形改造之后的产物,自然不会有任何感知,它只会影响人的感受。“要是它知道人们对它的评价的话,也许会。”过了一会儿之后,尼珍说。
纳吉又走到了这个地方,与早上相比,夜晚的湖泊倒映这月光更显得晶莹剔透和神秘。而神秘是天上诸神佛的面纱。雪山在远处散发着白光,湖水在它们脚下环绕,如同一面镜子,镜中是一个与外边对称的世界。这里的空气稀薄,夜晚更是寒冷刺骨,但是纳吉却感到头脑清明,某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神明的召唤和桑雅轻轻呼唤他的声音。
在纳吉的故乡甘孜,也有一个名为然乌的小乡镇,只是与此处不同,那儿环绕在一片翠绿的森林之中。纳吉是一个藏族人,妻子桑雅也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用汉人的话来说算是青梅竹马了。他们那儿有很多汉族人。纳吉回忆着与桑雅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但随之记忆中回响的却是桑雅的尖叫,“让我死,快让我死吧!”她一遍又一遍大喊,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求求你了,纳吉!”瘦弱的身体躺在床上不停翻滚,唾沫和眼泪混在一起在脸上飞舞,等安静下来之后,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
泪水在纳吉脸上流淌,小麦色的皮肤经过一个月紫外线的刺激已经变得黝黑,以至于泪水不会在他脸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你想死吗?”
声音在大脑中回响,他如此问过桑雅,他问过她很多遍,然而她的回答都只有一个,都只有一个字。但此刻声音很明显是从耳朵之外传来,是对他的询问。对,他是想过和桑雅一起……那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不是吗?不,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至少不是现在。他睁开陷入回忆中的双眼,那个人站在他的身前,一身黑衣,如同幽灵,在之前纳吉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不过这也许……是他在记忆中陷得太深,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