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第一堂]《难经》三玄之学

一般学西医或者学科学的,对于《黄帝内经》根本不大承认的,大概医学院也只是粗略的提了一点。你们年轻学医的,可能也没有好好研究过这本书。事实上,这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本书。

其次,有一本书你们学医的大概更不注意的,就是《难经》。大家看到《难经》更觉得是迷信的,或者随便给他加一个伪科学的名号,真是错误的观念。

上次我们讲到《黄帝内经》的第一篇<上古天真论>,就是有关生命的来源,因此引出了很多的问题。有一位大医师,也是大教授,就提到,他说<上古天真论>这个观念,是不是从修神仙的道家书上来的?我说不对啊!因为按照文化发展历史,是先有《黄帝内经》的,后来才有了道家这些书。这种工夫、这种学问,现在日本也很流行,叫做内观之学。日本人还有一派认为这是日本的,你们中国还没有。我就笑,内观就是中国道家的旧名称,也叫做内视。读了《黄帝内经》以后,你慢慢就可以看出来了。

中医里头有关生命科学的,有好几本书是比较难懂的,《黄帝内经》还好办,《难经》最困难;因为大家不懂《易经》的原故。当然《易经》、《难经》都比较难,尤其对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这的确是很难读的书。所以我现在是带领大家提起注意,如果注意得好,再配合印度佛学讲的生命科学,这样一来,我们中国在二十一世纪自己就创出一个生命科学了。

大家不要听到“科学”两个字就吓住了,尤其现在一般学科学的,把旧的东西都叫做伪科学,认为是假的。我说这根本弄错了,科学是没有真伪的。换一句话说,科学开始都从幻想来发展的,它本身就是假的。所以什么古代是伪的,现代是真的,这种评论在逻辑上站不住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上次讲了<上古天真论>产生好几个问题,刚才讲的历史文化五千年演变的问题。其次,《黄帝内经》几乎同中国三玄之学关联在一起,所谓的三玄之学,在中国文化思想上非常重要。

什么叫三玄之学?就是《易经》、《老子》、《庄子》。这几本书与后来印度文化、佛教经典也有密切的关联。譬如我们翻译佛经,很多名词都是借用这些书上的,这个要特别注意。除了《易经》、《老子》、《庄子》外,最重要的还有阴阳五行学,这是诸子百家之中的一家,所谓阴阳家。如果阴阳之学不懂,《黄帝内经》或者《易经》就不懂,当然也无法读下去了。

我现在讲的这些话,都是一条一条不成一篇文章,也不连续,因为时间来不及,只能给你们提要点。

我读《黄帝内经》

回转来讲,我读《黄帝内经》时只有十三岁。十三岁我已经教书了,因为家里办一个小学,为了使我对外国文化有补充,请了一个日本留学的老师教这个小学。这个老师住在我家里,也教我,实际上我们都去教小学,所以我那个时候也站在台上教书了。

这里顺便讲一个故事,当年我们派去日本的留学生,老一辈的都是秀才,已经有功名。我们那里派出去留学生的有三个秀才,读书很了不起,回来却变成无用的人了。后来我才知道,日本人看到中国优秀的人才,就想办法把他弄的没有用。所以这个老师一边给我讲课,一边犯羊癫疯歪过去了,流口水人事不省。把我 吓坏了,快叫妈妈!我父亲也在,对我说:“孩子,不要怕,等一下他就好了。”好了,给他洗把脸,他又讲课了。

他吃素学佛,回来以后虽然变成一个无用的人,可是学问非常好。他给我讲课时,一边摆着一本《金刚经》,一边是《黄帝内经》。我就好奇,什么黄帝?看了这两个字搞不清楚,认为就是国家领导的皇帝。我就去摸,说:“老师,你的书我看看好吗?”所以读了第一篇,就是上次讲到二七天癸至等等,觉得很好玩,那个时候开始接触到《黄帝内经》与医学。

偷练武功

我还有一个老师,因为我小的时候喜欢练武功,自己关在书房,没有老师,偷偷地叫人到上海买了许多武术的书,现在都没有了。当时那些书都有插图,古的著作,大约二十世纪的初期吧,很了不起。我就在楼上书房里自己按照图案练武功,想作侠客。有一天读完了书,照那个图案,一跳挂在梁上,两个腿倒转来勾着,好像侠客飞檐走壁。忽然一下掉到地上,蹦的一声,我父亲在楼下听到,上来问:“出了什么事啊?”就看我倒在地上。

“哦,你在练武功啊?”看了挺心疼,唉!我也叫不出来,只流眼泪,父亲拉个椅子坐下等我。这是医学了,尤其老年人、小孩子,跌倒了,他没有哭出来不要去抱,也不要扶他,跌倒马上去扶起来就受伤了。注意哦,你们将来做了父母,一定要知道这个常识。老年人更要注意,跌倒了,你还给他拍背,这样一来,会死人的。这都是医学的道理。

所以我父亲当时,也不来扶我,看我动了一下,才伸一只手把我拉起来。他说你要练武功,不是这样的,书上学不会的。然后他把穿的长袍一解开,就比给我看,哟!原来我父亲武功很高啊!他打得很好啊!但是中国的教育是“易子而教”,自己的儿女不自己教,交给朋友,请他教。如果不易子而教,是会有问题的啊。所以作父母不要把孩子盯得太紧,易子而教才好。

后来,父亲给我找一个老师林伯伯,是当地的名医。这个林伯伯不教人,我不晓得他武功那么高。他穿个长袍,走出药店是个白面书生。他不肯教人,我父亲找他,没有办法,只好夜里来教我。我父亲还叫邻居的孩子四五个,陪我一起练武。

弃武学医

林伯伯说,你学这个干什么啊?现在你武功再高,抵不住一颗子弹。练身体可以,最好学医。然后跟我讲范仲淹的话,年轻人立志,“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这是范仲淹年轻的立志,不做一个治世的宰相,就做医生。出将入相跟做一个名医,功德是一样的。所以父亲说,你晓得吧,范仲淹说的,“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你读医书吧!

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差不多连着几个月,我就读《黄帝内经》了;这跟当时年纪轻是有关系的。我看做医生好可怜,做名医更可怜,一天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把生命都付出去给病人了。所以我一辈子看医书,不敢做医生;一辈子写毛笔字,不敢做书法家。那个书法家写的字很好,临死的时候,家里堆的都是给人家写字的纸。我想写字是自己有兴趣,还给别人做玩物,给写字做奴隶,不干!所以不写字。

学医也是这样,可是这位老师逼我很紧,叫我背药。譬如甘草,味是甘的,甜的,一条一条写下来。他那么有耐心的教,写了十几张条子,让我在睡的帐子顶上贴一张,起来床前面贴一张,厕所贴一张,住处帖一张,看到时就要念。当时只有这样啊,别的办法没有。

这个故事回转来就说明,读这些东西,记住没有用,只能做个医匠,不算是医生;因为只学了技术。至于医理呢,从这位羊癫疯的老师,我才看到《黄帝内经》完全是讲医理。这一次跟你们讨论,你们诸位都是大医生,中西医的大医生,我们讲的是医理学,是生命的科学。上次讲过以后,好几个人向我提问题;所以我再做一次说明,希望大家听了之后研究,不要离开了这个主题。

更年以后的生命

因为讲到<上古天真论>生命的来源,一下子引出来读《黄帝内经》的故事。当时我只有十几岁,就在怀疑这个天癸的问题。几十岁以后,不是现在哦,中间我已经感觉了;女的十四岁第一次月经来,古代说法不是完全统一的,百分之九十八准确;然后七七四十九岁月经断了,现在医学叫更年期,是到了年龄身体的一个变化。

这里也产生一个问题,有一个同学已经听偏差了,认为女人七七四十九岁,没有更年期的话,这个生命就不对了。不是的,人有第二重生命,第三重生命,这么延续下去。甚至,这个就是中国的生命科学。我常说,你们西方没有,欧洲、美国、全世界没有,你们只讲两个科学――生与死。活的就是一个人,死了以后,不晓得等到哪一天,上帝开庭了,你们的灵魂再到上帝前面受审判;好的上天堂,坏的下地狱。西方的宗教就是这样两个,中间没有,全世界都是这样子。

我们中国文化哲学,也晓得生死,可是道家认为中间有永生的。既然讲永生,就同你上帝一样,永远活着。全世界只有中国人有这样的文化,生命可以长生不老。你查查看,东西方文化,只有中国人讲智慧,讲长生不死。中国的文化太大了,否定了由上帝、阎王安排命运,完全是自己做主。

所以我们上次讲,女性七七四十九岁月经断了,生命还继续。当然还有些人,我几十年接触到的朋友的太太啊,老人家啊,有六十岁还没有断月经的,还会生孩子的,我都碰到好几个。你说这个医学上怎么解释?这是第二重生命,当然有它的道理;但是我们现在没有讨论到这个。

再说,男人以八来计算,《黄帝内经》第一篇谈论这个问题。八八六十四也好,七八五十六也好,这个时候是男人的更年期。肩膀这里都僵硬了,现在叫做肩周炎还是什么病,各种名称很多;血压高起来了或者低,有人问为什么有这种变化。

阴阳  易理

刚才我讲了,这个是科学问题,你必须要懂得阴阳,懂得《易经》。讲到《易经》更麻烦了,因为要懂得象数之学。《易经》是三部分,理、象、数;实际上五部分,我现在只好花点时间,大概介绍一下。

“理”是哲学的,完全哲学的,这一部分很重要,《易经》讲宇宙天人之间的原理,是哲学的科学。第二个是“象”,一切的现象,宇宙万物的现象。

“数”,这个里头包含最高的数理学,还不是一般的数学。譬如学医,现在研究是医理学。所谓数理学,是数学、哲学的科学。《易经》的理、象、数是大要,这三部分不得了啊。

所以我劝一般要跟我研究佛学或《易经》的年轻人,你们千万不要上当!因为这两门学问比科学还难,千万不要随便学佛,钻进去爬不出来,埋没了一辈子。可能其味无穷,所以误了一生,什么都没有了。万一一定要学佛,学《易经》,顶好学一半就不要学了,那是其味无穷!如果学通了的话,人都不想作了,因为天下万事都知道了,有什么意思啊!所以这两门学问,告诉你们不要碰。

你能看通《易经》的理、象、数这三个,就很厉害了,已经包含了科学的、哲学的、宗教的,数理的,都有了。此外再加两个字,“通”“变”。学《易经》,学问要学通,也要知道一切都在变的道理。所有的学问都归到《易经》,都通过去了,知道宇宙万有生命的变化,就是那五个原则。

所以《黄帝内经》讲,女性二七月经来了,用“天癸”两个字,男性是二八,才长成一个男人。为什么用这个“癸”字呢?这是古代天文学,把最复杂的天文浓缩成几个字,也就是符号代表。现在看起来很迷信,因为你不懂,所以就认为是迷信了。其实它是科学的,最高的科学结晶,非常复杂。科学发展到顶点就变成最简单的了。所以学《易经》还有三个意思,叫做“简易”,学通了并不困难,非常简单。“交易”,宇宙万事彼此都有互相关联,交叉的变化。最后一个是“不易”,有个本体论,不动的,以不变应万变。

“不易”是宋代的易学家加上去的,原始是“变易、交易,简易”,很简单。这是大概介绍一下,因为同学几方面有问题来,为了二七、二八这个数理变化,因此我才介绍大家研究生命科学来源。问题在我们《黄帝内经》中讲得很好,但是必须要配合印度的医理学。所以上次跟大家提了印度医理学的三脉七轮,这一部分非常复杂,好在跟中国的看脉路数虽不同,但是相通的。

所以,不论研究学问,打坐修行、成佛,如果三脉七轮、印度的瑜伽等,这一套学问没有搞通的话,很容易变成精神思想错乱。这不是宗教或迷信,而是个大科学。

今天,我把上次讨论的问题综合起来说明一下,不一个一个答复了。譬如我今天讲《易经》八卦的这个图案,又譬如上次提到这篇<上古天真论>,我们从娘胎生出来,就是一个卦象的图案,叫做乾卦。这是中国字叫做画卦。

卦是什么

你注意哦,这个里头学问很深,画六划叫乾卦,这就叫画八卦。几十年的研究过程中,曾有人问我,甲骨文上有没有八卦?甲骨文比较早了,我说上面有点点,那个点点,在上古点一下就表了卦。这个图,乾卦代表天,也代表生命的本来。刚才讲理象数,所谓卦象,实际上是用图案做代表的,一个文字都没有。我们不讲复杂了,这个乾卦,这个卦画在这里,就是卦象,有六爻。

“爻”字是什么意思呢?“爻者,交也。”阴阳的交叉就是这个爻。所以我们交通的交字,在叉上面加个六,就是这样来的。这是交也。六爻呢,看做是一个卦,上面三划叫做外卦,也叫做上卦,或外卦。下面的三划,叫做下卦或内卦。一个卦分上下,也分阴阳。我们人,在娘胎里构成人形,生出来在没有定性以前,则属于乾卦。

以《易经》来讲就有意思了。这个卦,这个现象,就告诉你天地万物一定在变。像你们做事一样,假设做生意,资本凑拢来开个公司是乾卦,开了公司以后已经变了。开始做生意,第一爻开始动了,由阳变成阴,把这一划中间切断,卦象就变了。外卦还是乾,生命的本体;下卦这一动,由阳变成阴,就变成巽卦。巽是风,代表气动了,生命的能源动了,这个卦叫做“天风姤”卦,所以八八六十四卦是这样来的。今天不给大家讲《易经》的课,因为太麻烦、太复杂了。

但是画了这个图案说明什么呢?还是《黄帝内经》二七、二八这个问题;七七八八。所以我们中国人许多话都是从《易经》来的,比如说这个家伙乱七八糟。卦变所指八卦,一件事变到第七个位置,叫游魂卦,第八个位置叫归魂卦,这是拿八卦来讲。第七游魂,第八变成归魂,回到了本位。现在用的是画六爻不画八卦。上面两个代表天地,不动了,只有天地以内的变化;所以只有六爻在动。这个也很真奇怪,现在科学发展,譬如说,声、光、电等等,一个规格都没有,只有化学的图,这是西方来的新科学啊!化学的图表差不多到达六十四卦,其他都还没有透彻。这句话是顺便说一下的。

生命的卦变

刚才讲第一变,就是说女性的生命“二七天癸至”,这个整体开始变了,男性在二八十六开始。女性到了七七四十九岁时,整个的六爻变了,由乾卦的天,完全的阳爻,变成排列相对的阴爻了,叫坤卦。这样讲蛮吃力的,我想你们听得也蛮吃力的,因为我讲的已经转了好几转,我怕害得你们越加复杂,就不好了。

由乾卦的生命,刚才讲到更年期,这个生命算是完了吗?没有完,后天的生命可以重生回来,所以坤卦就是后天。假使一个女性,更年期以后,虽然月经没有了,可是生命的本能还在。如果懂得方法保养、调整,坤卦阴极阳生,下一爻又开始变了,这个卦就变为“地雷复”卦。我们讲光复、恢复,就是从《易经》的八卦这里来的,生命是可以重生的。

你们一定有人看道家的书,医学的书,其中有个代表生命重生的说法,拿时辰代表的话,就是子时。中国人一天分十二个时辰,一年分十二个月,每一天、每一月都有数字、有现象。十二个时辰的第一个是子时,子、丑、寅、卯、辰、巳 、午、未……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吧?现在教育还有吧?如果学校书本上没有,在家里还有听来的吧?

子时  子月  子年

子时是第一个时辰,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是中国古代宇宙运行的一个规则。所以古文上常用到一句成语:“二六时中”,两个六就代表一昼夜。一个时辰等于现在的两个钟头,我们现在是下午五至六点,是酉时。夜里十一点零分开始到凌晨一点,叫做子时。

我们古代,一天的开始就是子时,我们常问人,你多少岁呀?属老鼠还是属狗啊?这一套,现在全世界流行了,连问外国人也是如此。我属狗啊,我属马啊,无形中全世界都在推广。为什么十二个时辰用动物来代表呢?又是一套科学的学问了,不是开玩笑的。所以子时是阳,在十二生肖是属老鼠的。

宋朝有个易学大家,叫做邵康节。你们现在喜欢算命的就知道,他那是很高明的,也是道家,也学佛。邵康节有一首诗讲子时,子时是阴阳分界的地方,他说子时“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所以你们学佛、学道打坐,修到一念不生阳气来了,就是“一阳初动,万物未生时。”一年之中的冬至,就属于子月,他的诗说:

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

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

“冬至子之半”,拿一年来讲,冬至那一天,是回转来开始长生。我们冬至时,过去大家吃汤圆啦,过冬至农村人很重视,因为阳气正要开始。“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这是本体论,不动。“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学针灸的有个子午流注的方法,大家学医的应该知道。子午流注就讲天地之间固定的一个运动,活的子时,是把天地运行的法则用到你身体上来。所以人老了,阳气用完了,可以使他重生起来;这是中国修长生不老补充生命的一种方法。

掌握生命的活子时

上次提到七七四十九岁,女性的更年期,大家注意,这是更“年”期哦,不是更“命”期哦,你的命还是活着的。当年龄时间转变时,道家产生了一套修养方法,配合了佛家的。如果真正的加以实行,则不管男性女性,都可以返老还童,可以不只活一百岁,几千岁也可能;据说是如此。这是自己重新培养起来的,不靠外力。但也有药可用,不过这不是普通的药物。这套理论,在《黄帝内经》里只提了现象。

所以读《黄帝内经》,如果没有融会贯通,实在不愿意读下去,不晓得讲些什么。如果你懂得了以后,才晓得里头包含了生命的科学;学问之大难以言喻。更年期以后,如果都做到用活子时修养身心,是可以返老还童的。

照我们学佛的所讲活子时,就是随时做到无念,随时念念在清净圆明中时,就是“一阳初动处。”生命可以回复,返老还童,长生不老。这是道家的神仙提出来的壮语,非常雄壮的,也是其他各国的文化都没有的。我这番话是解答上次听课后,许多同学提出来的问题,只能把它浓缩下来简单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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