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大人样摆了摆手,笑的时候胖脸把眼睛挤成两条线,作别后便头也不回地,和烟尘一起淹没在人群里,消失在我黑色的瞳孔里,只留下掉漆的公交车的鸣笛声嘶哑着。
想来那应该是我见“海豹”最后的一面,只有昏黄的落日,扰攘的人群和一个臃肿的背影。我甚至没有同他留下什么值得纪念的物件,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在苍白的回忆里艰涩地寻求我和他的交集,然后带着星点的记忆入梦了。
初中那会家就住学校旁边,海豹总爱在放学等公交的时候来我家坐坐,空着手来,空着手去,每次都不例外。同学里面属他最胖,爱喝一块钱一瓶的劣质汽水,脸上又长满了小雀斑,“海豹鼻子”这个称呼就这么来了。
“海豹”最烦恼的就是那些写不完的家庭作业了,他也真实地表露了对这件事的厌恶——从不写作业。所以每节课老师叫到他的名字,他都自觉地拿着发皱掉角的书,悻悻地到教室后面罚站,仔细一看,那本挂了毛边的书上竟包着发黑的书皮——那是我给他的。
上课偶尔趁着老师写板书扭过头去看看他,他脸上有如深闺少妇的幽怨瞬间烟消雾散了,然后挤着眼眉憨厚一笑,甚至不忘比个剪刀手作胜利状。这大概是我对这个胖小子可怜遭遇的一点最真切的关怀了,也是我在颠沛坎坷的寻觅过程中所能想起的关于他最深刻的回忆了。
“海豹”不是一个讨老师欢喜的学生,一脸雀斑,窄框的金边眼镜显得有些扎眼,鼻托已经被脸上的油水渗得发黄,臃肿的身材,慵懒的态度,在大人眼里,甚至有些招人讨厌。孩子群里,在满身颤巍巍的肥肉之下,我却见到了一个细腻柔软的灵魂,他确实算得上是我漫长枯燥的求学生涯里生动别致的风景,也正因如此,我虽然记不清他的音容,却依然肯在黑暗中默默想象有关他的一切,固执而恳切。
小时候身材瘦小,我在高大的同龄人面前大抵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有次去食堂排队刚打好饭,银制筷子刷的锃亮。也找好了座位,却被同班的一个高个子端走,然后扬长而去,不忘向后抛个白眼,仿佛是对我即将度过一个悲惨中午的人道的施舍。
只好回到教室埋头背书,心里再现着他的白眼和欠打的腰杆,然后在一遍一遍恶毒的咒骂中问候他的家人。教室里门没关,“海豹”进门时沉重的喘息声把我从深重的怨念里拉扯出来,实在惊喜的是,他带了三份饭送到我眼前,一份我的,一份他的,另外一份,大概是他从高个那里要出来的,或者,是抢来的吧。事情已经过去七年有余了,仍然想不通那天“海豹”是用了什么手段从大个儿那里的来这份午餐,他毕竟不是一个凶狠残暴的人,反而是那天的午休,除了一荤两素的奢侈加餐,还有“海豹”清澈明亮的笑声,伴着和煦温热的春风和米色的阳光,尽数入梦了。在梦里,我还不忘扭过头去瞧他几眼,他也不忘收拾掉脸上的委屈,把脸埋在发黄掉角的书本里滑稽憨厚地笑,露出一双被肥肉挤压地只剩黑眼球的温柔的眼睛。不过,借着梦境,我并不能记起他眼里的全部,只好似懂非懂地将这些定格,尽量不让它们从我的灵魂中剥离。
岁月不会偏袒,所以我想为我懵懂幼稚的童年封存一些灿烂温馨的时刻,并不过分。
十三岁那年,我转学了。在那年平实的记忆里,没有起风,也没有波澜,我只不过从一个地方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到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哪一个地方算得上是家乡,哪片田地称得上归属。没人的时候,我想起“海豹”,曾为他幻想过后面的生活——本科毕业,找个安稳的工作,娶一个善良朴实的妻子,不问世间的萧条凄惨,安顿好自己的子孙,带着一双深邃的、没有忧愁的眼睛老去,只活到九十九岁零三百六十四天——因为生命是不必要靠凑数来圆满的。
可是世界上的美好与幸福并不是按需分配,我终究只是在一片“乌托邦”式的田园自我陶醉、纵情留连,我从没有想过,他要走的,是一条只有他自己的道路。这一次,甚至连他的影子都不会陪伴。
我几乎要忘记这个人了,甚至不能踏实地喊出他的名字,挠头也只能想起上课我扭过头时他不甚清亮的笑。再一次想起他,便是在报纸上白纸黑字的讣告。在同学匆忙、惶恐的形影中了解了其中的一些事故,大概是他把写的作业给同学抄,被老师得知以后当众羞辱,给了他几个耳光,想不开喝了农药。我印象中的“海豹”是从不完成作业的,他该是抄作业的那个才是,所以这个缘由不足以说服我相信他离世的冰冷事实。我像个鸵鸟一样把头颅深埋在坚硬的沙土里,好以此消解那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
二十年碌碌艰辛的人生旅程教会我以一个成年人的方式思考和幻想,这次我不再假扮柏拉图了。
恍惚间,我看见他从一块钱的汽水里浮出来望着我,眼睛里遮掩不住的伤感随着气泡一个一个破灭。他最光辉和决绝的一刻终于来了,凌晨的四点半,窗外凌厉呼啸的风,刮得院里库房门上破碎的旧玻璃无力地颤叫。瘫坐的椅子被挤压得吱呀作响,给他烦乱的心火添了一把干柴。他擎起“百草枯”的灵药,努力在畅饮的快感中填补着肺腑间的空洞,然后,任药水与自己的血肉暧昧狂欢,慢慢融作一体。他渐渐冷静下来,双手从布满脂肪的大腿上顺势滑落,如释重负,又抬起头,努力睁开混浊的双眼想看清头顶昏黄暗淡的白炽灯。一阵撕裂的咳嗽和呕吐,引得院里的皮毛打结的黑狼狗起立惊吠,拖着生锈而笨重的铁链在夜里结下的冰面上发出闷响。这阵喧闹,发作一会儿便又归于本该有的平静了。凌晨五点,邻居家的老公鸡没有报晓,这下他可以多睡一会了。
他死在一个冬天。
那天没有起风,也没有波澜。他走的第二天就是元旦,他卑微的魂灵没有带走一花一草,甚至一片干枯丑陋的落叶,只是陪着一抔掺着冰霜的冻土下葬,遁入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形状,没有边缘。家里人立了一块刻着他名字的红砖,作为他的纪念。“海豹”平时没什么爱好,他们甚至想不出给儿子烧点什么他喜欢的东西,只好他死后的第七天,递一束干净的菊花到那个稍稍隆起的小土堆。至此,“海豹”算是彻底跟这个世界告别了,没有人为他追忆和悲伤。那年春节的礼炮依旧响烈,除夕夜的烟花依旧灿烂,幸福美满的家庭阖家欢乐,夜里惊吠的狼狗也吃到了年夜的饺子,没人记起他的病痛。
他的魂灵像是飘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来年春天,他栖身的坟头长了杂草;入了夏,杂草在露水的养育下高过了坟头;秋天,他的父母在果园里忙碌着生计;冬天,雪下到过膝.....
他像是天上的神遗落在人间的明火,温暖过一方,上帝吝啬他的才华,又将他收缴,自然而流畅,仿佛他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我在灰暗朦胧的想象里,借着六点钟的残阳,望着他留下的憨实的笑,和闪烁在尽头的眼睛。目送着他,慢慢地,消失在扰攘的人群里,剩下掉漆的公交车嘶哑喧嚣着......
原谅我写不出一个足够令人动容的故事让来往的人记住他,因为他只活在那个一元一瓶汽水的年代。
愿你可爱的灵魂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从清晨到日暮,温暖照耀一方水土;愿我今生有幸,遇见你的来世。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