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一直以来对于或甜蜜、或恩爱、或相敬如宾、或美满和谐的爱情故事都不感冒。私心里更偏爱凄美、浓艳、哀伤、诡异的故事。

这世间的男女之情，自然有至情至性，但是生而为人，便有许许多多的小心思，人性中诚然有许多美好的东西，自然也会有隐秘的、见不得人的劣根性。

譬如，李碧华笔下的《青蛇》中，老掉牙的白蛇和许仙的爱情故事，却偏偏夹杂了青蛇和许仙、法海和白蛇的隐秘情事，既是情事，也是人性。我想，相比传统的白娘子的故事，这般深刻的对于人性的剖析才更能直抵人心吧。

《桃花扇》的故事是弗一听闻便爱上的。乱世沉浮的南京城，纸醉金迷的秦淮河，王朝末年的腐朽气息，有俊朗才高的才子，有美艳绝伦的妓女，这任何一个因素都足以敷衍出一段令世人或哀叹、或艳羡的故事来。何其幸运！一个书生，握如椽大笔，挥毫泼墨，为我们奏出了一曲哀婉动人、荡气回肠的末世哀歌。

孔尚任，孔子第六十四代孙，清初诗人、戏曲家。或许是家族渊源，或许是生于王朝更替的时代，又或者两者都有，使得孔尚任“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才能如此撼人心魄。

桃花扇是剧中女主人公以鲜血染就的，因而在凄美之中，又平添了一抹悲壮。生活在秦淮河畔的妓女李香君，美貌才高自不必说，通人情、晓大义、对爱情坚贞，对国家忠贞，已经到了可以以死慰之的地步。但，倘若仅仅如此，那么也只是一个令人感佩的人儿罢了，让人感到其“坚”，幸而，并不仅限于此，以头触柱血溅当场，并未身死，却染红了扇面，绘作桃花扇。

桃花扇

桃花，是多么美好的花儿。春天一到，就漫山遍野、云蒸霞蔚，好不热闹。然而它却是静的，在繁华尘世中，自用其柔美的沉静。

诗经中《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大概是对桃花最美的解读。面若桃花的美丽女子在最美好的年纪，遇着心爱的人儿，夫妻恩爱，美满和谐，这一片浓艳繁盛且寓意美好的桃花，怎能不让人心生爱之。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写“桃花难画，因为它的静”。虽然对于胡兰成在爱情婚姻方面的表现很是不齿，然而却不得不承认，胡兰成才是桃花的知心人，他是真正懂它的。

世人皆知桃花灼灼，又有几人能够明白桃花的静呢？

就如同剧中的李香君，在人们眼中，自然美艳如灼灼桃花，然而又有几人能懂她心中的对于女子而言不合时宜的家国之感呢？我想，即便是侯方域亦是不懂的。所以，或许李香君和侯方域最终各自入道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吧。

少时，喜欢《桃花扇》，仅仅是因为喜欢这样凄美的爱情故事，完全符合我个人喜散不喜聚、喜悲不喜乐的情感倾向。美貌佳人，绝代才子，在家国兴亡的大时代下，劳燕分飞，连最后的去处都充满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意蕴。

然而，真正去读《桃花扇》的戏本子的时候，却是烦躁的。关于我喜欢的男女主人公及其爱情的戏份真是少之又少，更多是历史的演绎，政治的风云变幻，小人物在大时代下的劳碌奔波，遂不喜。

及年长了些，渐渐开始明白，桃花扇的动人之处，恰在于小儿女之情折射出的大时代之悲。

《西厢记》讲爱情，是讲女子大胆冲破封建礼教，勇敢追求爱情。这在当时自然是具有反封建的划时代意义，然而在现代，却也激不起内心多少涟漪。不过是傻角张生看到美女后的痴和呆，不过是小姐莺莺爱慕张生却又几番推诿欲拒还迎故作矜持的假和伪，不过是丫头红娘劳心费力苦心撺掇的真和切。再就是那令人读起来满口生香、回味无穷的戏词儿。

《牡丹亭》讲爱情，是讲爱情的力量，这力量摧枯拉朽，可以使生者死、使死者生，使从没谋面的青年男女梦中相会便害相思，使人鬼殊途也不论，只愿朝朝与暮暮。其中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更是打动了无数人，不管是在封建时代还是在现代，都是男女所求的爱情理想最的注脚。且戏词之精警，发人深省。但也只是谈“情”而已。

《桃花扇》是不同的。

《桃花扇》爱情是建立在大的时代背景下的，包含的内容甚广，有爱情，有友情，有个人命运之悲，有家国情怀之感，有历史兴亡之叹。尤其是剧末的这一套《哀江南》曲子，真真是唱尽了离合兴亡之悲。

且在这一套《哀江南》里，感受历史兴亡、故国哀思的时代之悲吧！

〔哀江南〕〔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沈醉东风〕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