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印象

立秋印象_第1张图片
图/文  王立兴

      “立秋了”,我喜欢在暑热未消的夏日清晨听到这样的问候。这是多年前小脚的祖母经过院子长长的走道,向东墙外一望无际的葵花田走去时,与隔壁院子里吆羊的老妗妗穿越木门的问候,一个说:“他大妗子啊,立秋了”,另一个就答:“他大姑姑啊,天凉了”,伴着大门口老槭树上那一窝小灰雀的鸣叫,还有门前长满厚苔藓的断壁里秋蛉的吟哦,我记住了立秋的印象。

        雨后松软的泥土上留下祖母一串菱角般的踪迹,我踏着祖母的脚踪走,青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肥大的裤管,那时我多么羡慕祖母那绑在细小脚踝上的黑带子啊,祖母却说,那是她们老一辈的女人命苦没有办法。

        我果然辟头就比小脚的祖母打了更多的猪草,却经不起祖母的夸奖,坐在葵花田斑驳的荫凉底下偷起了懒,眼瞅着那金灿灿圆托托的葵花盘子,看它到底要怎样朝着太阳的走向转动。

        七月十五,鲜少回村的三大爷骑着锃亮的自行车从县城里回来探望祖母,他那时也同父亲一样,是个教师,我却以为他是个干部,因为我能觉出祖父祖母对他的希罕,隔壁的老妗妗也是,可他一直穿着皮鞋盘腿坐在祖母的炕沿,吸着纸烟,既不像客,又不像主。他也是我祖母的孩子,可他不像五叔和姑姑一样逗弄我时而哭时而笑,他竟然叫不出我的名字,问我是叫“又兴”还是叫“立兴”。我很害怕他戴着眼镜的样子,希望他快些离开,可他仍然坐在祖母的炕沿,说着像干部一样的话。

        我不敢回屋,一整天就在院里的梯子上爬上爬下。爬到东房的屋顶上,我俯瞰隔壁的老妗妗进进出出饲喂家畜,她的小脚比祖母的大一些,半裹半放的,她个矮腿短,走路很快,颠来跑去的,她吆喝小羊羔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我又仰望鸡窝旁高出房顶的大杏树,树顶上竟然连一粒盛夏的杏子也没有留下,可是前不多时,它还被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条,祖父用力在树干上一蹬,金黄的杏子就扑簌簌地落在我的头上,身上,我甚至张大嘴巴试图让它掉进我的嘴里;我又探视房檐下那个触手可及的燕子窝,不见动静,但万不敢伸手摸,因为祖母常训:动了胡燕儿,是要害眼病的……

        没来由的,我就在东房的房顶上,于夏末初秋的光影流动中,隐隐感到了一点寥落,只是童年不懂寥落,但我记住了刹那间不一样的感觉。

      煮玉米的香气从撑起的木窗口飘出,飘到东房顶上, 三大爷凶巴巴地喊我下来吃饭,不知为何祖母不悦,很大声地和祖父说话,还使劲地眨巴、眨巴着眼睛,祖母不悦时总是使劲眨巴眼睛,似乎要从眼里挤出什么不好的东西。三大爷终于骑车走了,给祖母留下了几张票子,但在我的记忆中,祖母似乎从未和钱有过任何接触。

        大概也是在若干年后的立秋时节吧,真正荣升为县领导的三大爷在一次公差的旅途中横遭车祸,落下终身残疾,从此不念父母,不惦手足。那时体弱多病的祖母已经故去四年,本来硬朗的祖父,也于三大爷车祸的一年之后故去了。

        三大爷骑车走后,我仍然踩着祖母的脚踪,挎着打猪草的篮子沉醉于喧闹的虫吟蛙鸣,奔跑于广阔的场院田圃。没几天,父亲却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回来接我了,我哭赖着不走,父亲要打,祖母喊骂他,祖母更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安抚我说,立起秋来,就该回去念书了。

        于是在一个模模糊糊的秋天,我被父亲带回县城,送进了县城里最知名的小学,银灰色铁栅栏的校门外,白色的木质牌匾上写着一长串弯弯绕绕的蒙文和一列方方正正的汉字,我只识得其中的一个“二”字。进门一条平旷的土路,俩边分列出俩排从未见过的高贵树木,不知为何,我在心里一直把它们称作“海棠”。

        就在门前有一口大铁钟的那间办公室里,父亲为我报名,老师严肃地让我数数,我好像是数对了,老师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大概就全然不懂了。后来,我就在前排低矮的教室里开始了漫长的读书生涯。其他的都忘记了,只记得数学课上,我明明知道“1+1=2”,“2+3=5”,却不知道该怎样把它们写在本子上,直到有一个姓冯的男生被老师飞来的黑板擦打破了脑袋,我仍然不会写,木讷地坐在那里偷眼望向窗外的天空。突然就想起了慈爱的祖父祖母,想起了祖母撩起天蓝色褂子的大襟,将几只小匙装进衣兜,拉着我的手向大井边的西瓜地走去;想起了扛着木锨从打麦场走回来的祖父,从袖筒里慢悠悠地掏出一个大甜瓜;又想起了老妗妗园子里的凤仙花在我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结出了如同马奶一样的种籽;还想起门前那一堆小山丘一样的麦秸杆,我在前几天还把它们抱到院子里的春灶边,灶膛里爆出噼里啪拉的声响,火苗子欢快的蹿跃,祖母盘腿坐在草垫子上,缓缓地把麦秸秆送进灶膛,拉着风箱熬煮夏日夜晚的稀饭……

        后来我是怎样在狭小阴暗的教室里把“1+1=2”写在本子上的,全然忘记了,只记得那个打破冯同学脑袋的胖女老师,姓刘,只教了我们几天就不见了,又换了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老师……

        这是一段模糊得形不成片断的记忆,却固执地染上清秋的底色,略带些凉意,就像那种看不见的秋的潮气悄然从脚底浸入,直至使人的心也潮湿起来。

        后来,我就在盼望暑期来临的念想中渐渐长大。每个暑期一来,我就一刻也不停地撵着父亲送我回去,骑在破旧自行车的后座上,我眯眼抚过倒流在我身后的红色胶泥路面,一路遐想:小脚的祖母,一定盘腿坐在杏树底下,手里捏几粒早熟的杏子,盼我归去……

        我十二岁时祖母故去了,此后我生命中的立秋时节,换成了另外的一些颜色!

        可怜盛夏匆匆去,奈何清秋款款来,这大概就是关于“立秋”前后最早的印象了吧。中年之前,我都一直在感慨这个恼人的节令,前俩天还酷热难当,它一来,凉意便瞬时沁入你毛孔未收的体内了。一如多年前的情境转换,昨日,我还在广阔的乡间田圃自由地奔跑撒欢,今日,便被固定在一个长条子硬板凳上动弹不得了。又如祖父祖母在时,听闻“立秋”,总有一丝寒凉袭来,而如今,年与时驰,情怯俩割,“天凉好个秋”,听来也是满心的温暖与宁静了。

立秋印象_第2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立秋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