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婶,幺婶,快点开门哦。”
一阵急促的喊叫声传来,又是一阵重重的拍门。“啪啪啪,哗哗哗”手拍在院门铁环上,两扇木头门板跟着发出震响。
老街西南边一间大瓦房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边拍边从细窄的门缝缝往屋里看。
往常不用拍门,人刚走到院门外,院子里的大黑狗就会叫起来。今天怪了,手把门都拍痛了,隔壁几家人的狗都叫了,连远一点的狗叫声也传过来,院子里面却死一般寂静。
又是一阵“啪啪啪,哗哗哗……”拍门的人心急如焚,拿嘴对着门缝缝里面喊,“幺婶你快点开门,事情急得很啊!”
隔壁“吱嘎”一声大门打开了。有人站在门内伸出一个头往这边看,“昨天他家吃酒去了,怕是喝多了喊不醒,要不你跑到后面窗子底下去喊。”
中年男人对着隔壁的人“哦”了一声,赶紧跑到背后一扇窗子底下又喊,“幺婶,幺叔回来没得啊,要请他赶紧去官田坝救人命哦。”
看见他往这家人背后跑了,隔壁的人把大门关上,还低声斥责自家的狗:叫啥子?不要叫了。
过了好几分钟,二楼的房间才亮起灯。一会儿,有人推开楼上的窗户往底下低声吼,“啥子鬼事情,夜半三更喊得破烦!”
中年男人抬头往灯光处低声说,“幺叔在呢啊,官田坝刘四娃儿快死了,昨天晚上都喊剃头匠把头发剪了。他婆娘觉得还有一口气,说请幺叔帮忙去看哈,看救不救得回来?”
……
好半天才传来一句“等哈”,说完又“啪”地把窗户关上。
中年男人赶紧跑到院子前面去等。
夜里三四点,老街巷子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更声。中年男人等在门外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整个天上像被一块巨大的灰蒙蒙纱布笼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纱布揭开天才会亮。
远处近处的狗都不叫了,河坝底下吹过来一丝丝夜风,稍微给闷热的夜晚增添了一点清凉。
重重的“吱嘎”一声门响后,一个穿长衫子的老者出现在煤油灯光中。
“幺婶没在家蛮?”
“她跟斗帮忙,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怪不得喊半天没得人答应。
老者一手举着煤油灯,另一只手把长衫子上最后两颗纽扣扣上,“刚才你说啥子?哪个要死了?”中年男人赶紧迈进院子门槛,帮老者拿着煤油灯,“就是前天帮廖家岩割麦子割斗手的那个刘四娃儿。”
“说已经喊过药铺的人包过药了嘛。”
“喊过了喊过了,晓不得为啥子包了没好,整个人都肿起来了。”
“哪个喊你来找我呢?”
“刘四娃儿婆娘哦,你忘了她是我幺表妹蛮?”说完又接着说,“我看斗她造孽啊,又怀个娃娃。”
老者边听中年男人说话边收拾东西。
东西收拾好,他又将一个木箱子递给中年男人,将煤油灯接过去“噗”地一声吹熄,“好嘛,我先去看看是咋个回事。”然后返身关了院门往外走。
中年男人提着重重的木箱子,准备伸手过来搀扶老者,老者一甩手,“不消,”两个人急匆匆往官田坝赶。
天空依旧被层薄薄的纱布覆盖,巷子深处已经有早起的响动。
刘四娃儿家围了好多亲戚。只见他被放在一大块门板上,双眼紧闭、浑身肿胀。周幺妹坐在一边和几个亲戚不停抹眼泪,一盏煤油灯闪烁地映照着愁眉苦脸的一圈人。
刘登兵坐在堂屋外面不停抽叶子烟,一声接一声叹气。突然,他看见远处有俩人往这边赶,赶紧熄了烟站起来仔细看,随即像见到救星一样扭头冲堂屋里面喊,“怕是黄中医来了!”说完,赶紧走到堡坎底下接人。
堂屋里面的人听他这样说,个个站起来迈出堂屋门槛迎接。
刘登兵将中年男人和老者迎上堡坎,虽然夜色还浓,但看得出俩人一身是汗。
有亲戚给老者递了块擦汗的布,老者接过来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马上进屋看病人。
老者喊把煤油灯拿近点,有人赶紧把煤油灯拿过来。老者借着灯光弯腰凑近刘四娃儿。他抓起刘四娃儿的手号脉,两只手号完,又围着刘四娃儿上上下下地观察,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半晌,他掀开刘四娃儿所有衣服,屋里的女性亲戚们不好意思纷纷背过头去。
老者这时喊中年男人,“你把所有人先喊出去,”然后打开木箱子拿出一根东西,“把这根麝香点起来。”
还没等中年男人喊,所有围斗看的亲戚都自觉退出了堂屋,退到夜色中的院坝上。已经跟大家退到坝子上的刘登兵又转身进来跟老者说,“二娃一个人帮你怕忙不过来,我来跟斗帮忙哈。”中年男人就是刘登兵喊的二娃。老者看了他一眼,二娃连忙跟老者解释,“四娃儿就是帮他家割麦子割斗手呢。”
老者“哦”了一声,算是应允了他的要求。
众人出去,老者喊刘登兵把大门关上,叫二娃再点上一盏煤油灯。两盏煤油灯把之前昏黄的堂屋照得亮堂了许多。
之前在灶房烧着的水一直“咕嘟咕嘟”冒着大气,老者喊刘登兵把开水端来放在刘四娃儿旁边,整间堂屋看上去雾气缭绕。
老者将几根长长的银针取出,喊二娃和刘登兵将木箱子抬到他面前。
木箱子打开一共有两层几十个小方格。格子里面所放物品虽然看不清晰,但一股浓烈有点刺激的混合草药味,立刻把整个房间充塞得满满当当。刘登兵甚至在药箱子打开后还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凉意,不由得把原先披着的褂子在胸前拢了拢。
老者再次按压了刘四娃儿身上多个穴位,还是没说话,面色凝重。按完,他沉思片刻,转身到药箱子里面翻东西。只见他从十多个小方格中每样拿出一点,有些拿得多,有些拿得少,混在一起全部交给二娃,“你赶紧把这些锤烂,拿药罐子煨起来,等哈我要用。”
一众人等在黑暗中的坝子上又心急又疑惑,不知道老者到底咋个才能把四娃儿救活?正在焦急中等待时,见二娃出来喊找药罐,就觉得刘四娃儿有救了,马上四下跟着周幺妹在黑黢黢的灶房头翻找。
二娃开门出去,屋里的一束亮光射到坝子上。老者喊刘登兵把门关上,刚才照到坝子上的一束光亮随即消失,屋外的一群人又在一片漆黑的坝子上等候。
老者喊他按住躺在门板上的刘四娃儿,刘登兵知道老者的用意,他试着按了一下觉得可能按不住,便说,“我怕一个人按不住,要不要再喊一个人进来帮忙?”
老者面色凝重,“不消喊,你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不让他乱动就是。”当时刘登兵就想,看他这个样子咋个会有力气乱动?但见老者严肃,又赶紧打开堂屋大门问外面有没有长点的绳子?黄中医喊先把他捆起来。
众人刚才为找药罐子忙了半天才找到,现在又开始到处找麻绳,问周幺妹,怀着身孕的她早已经疲惫不堪。她声音细弱,“你们再看一哈灶房有没得?”几个亲戚立马跑去灶房找。
二娃早就烧了柴将老者喊煨的药煨了起来,虽然还没有开,但整个房间已经是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一个亲戚借着煤油灯在灶房到处翻找,终于在一堆粮食后面找到一根麻绳。刘登兵接过麻绳返回堂屋,又迅速把大门关上。
老者又让找一个盆子过来。刘登兵在堂屋头左右观看,还好,靠近桌子底下就有一个木盆,他把木盆踢出来,双手递给老者,老者把木盆放在门板旁,喊他赶紧捆刘四娃儿。
刘登兵捆的过程中突然感到心慌,慌得一塌糊涂,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紧接着出了一身的虚汗。他努力控制着不适,几乎使出全身力气才把刘四娃儿捆紧。
老者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刘登兵,“你现在出去在门口等,我不喊你们一个都不准进来!”刘登兵如释重负,马上打开门跨出门槛,又转身“啪”地把门关死。
这时天微微有点亮光,远处山顶像有一抹淡淡的灰色,之前像被纱布网住的天空似乎变薄了许多,但近处还在漆黑一团。
刘登兵关上大门,一屁股坐在门槛边的板凳上,众亲戚见他头上脸上的汗水在夜色中闪着光,瞬间跟着紧张起来。他们围过来小小声声问,“里面咋个样了?”“到底有没得救啊?”
“不准你看蛮,是不是吓人得很?”
刘登兵摆摆手悄声说,“不要猜了,等黄中医看完再说。”众亲戚就又闭上嘴巴,一个个散坐在黑暗中六神无主。
每个人都死盯着堂屋门板看,似乎想从那上面看出点什么名堂,但只有门缝处透出一缕缕弱光。几个等候的亲戚又疲倦又紧张,没有一个人想说话。
灶房里煨的药趁着夜色飘出来浓烈呛人,一个亲戚闻到后忍不住想咳嗽,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使劲把咳嗽的欲望缩回胸腔。
近处更加死寂。
好像过了很久,突然听到堂屋内传出粗重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阵大声的咳嗽,然后就是呕吐,听上去像在翻江倒海,一直持续……
坝子上的人个个都不敢走过去往门缝缝里面看,一直忍受着让人窒息的呕吐声从门缝处传来。随着剧烈的呕吐声四处扩散,一大股散发着腥气的恶臭正不断从门缝里挤出来。
几个亲戚实在受不了起身往坝子外面跑,就是跑到坝子堡坎最边上,还是闻得到恶臭味。两个女性亲戚终于忍不住躲到堡坎下呕吐,其他几个男人站在坝子边上被恶臭弄得不停反胃。好在周幺妹之前实在熬不住,已经被几个亲戚扶着回房间休息去了。
刘登兵躲到灶房里去,发现二娃呆呆坐在灶台前,忙问,“煨好的药呢?”二娃指指灶台上,“你闻到味道没得?”刘登兵问。
二娃说,“晓不得啥子药,呛人得很。”
“不是药的味道,是堂屋里面的味道。”
二娃往外面看了一眼,“哦,这个我没有闻到。”
刘登兵没再说话,默默从褂子兜兜上掏出两根叶子烟,递了一根给二娃。两个男人沉默地抽着叶子烟,二娃见天有点亮了,起身把灶台上的煤油灯吹熄。
又过了一哈一个亲戚跑过来喊他们,“你们赶紧进去,黄中医喊你们。”
俩人连忙出来,二娃又返身进去抬煨好的中药。进了堂屋,一大股恶臭差点让二娃将大碗煨好的药打翻在地。其他亲戚还躲在坝子上不敢走近。
老者喊他们把两扇大门打开透透空气。
天刚刚发亮,即便没有两盏煤油灯微弱的光线,也基本能看得清屋子里面的情况。
刘四娃儿依旧躺在门板上,但仔细一看,整个身体似乎比原先缩小了一圈。
两人正要低下头好好看看刘四娃儿,老者喊二娃,“你先把这盆脏东西抬出去倒了。”二娃赶紧抬着呕吐物倒去坝子旁边的茅司头。
老者也出了一身汗,汗水几乎把整件长衫子打湿了紧紧贴着老者的身体。他看上去也像大病了一场,疲惫地坐在墙角一根高板凳上四目紧闭。木箱子已经收得整整齐齐,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刘登兵毕恭毕敬地小声问老者,“四娃儿有救了吗?”老者沉吟了几秒,睁开眼睛慢吞吞说,“恐怕……有些救了。”
刘登兵一听差点跟老者跪下。他再次转回去看躺在木板上的四娃儿,借着屋外的依稀亮光,原先黑灰色的刘四娃儿脸上竟然有了点血色。
他凑近他耳朵低声喊,“四娃儿四娃儿……”
二娃则连忙迈出门槛跟几个亲戚说,“四娃儿有救了哦,有救了哦……”
亲戚们马上涌进堂屋,一个亲戚大声去喊休息的周幺妹,“幺妹儿你有福气啊,四娃儿活过来了……”
懵里懵懂的周幺妹听到亲戚这样说“哇”地一声哭出来,在亲戚的搀扶下连忙去堂屋看刘四娃儿。已经“死”过去两天的刘四娃儿居然睁开了眼睛,他躺在门板上,似乎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事情。
亲戚们个个喜极而泣的时候,老者依然坐在板凳上闭目养神。等大家惊喜一阵过后,个个忙斗来跟老者磕头作揖。
休息片刻,老者喊二娃把他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回家。
他叮嘱二娃,煨好的药一天三次连吃三天,如果没得其他问题,五天就能下地了。另外手上的刀伤重新做了处理,千万不能沾水,一个星期也可以好了。
最后老者对一直哭的周幺妹说,这段时间要给他好好休息,即便刀伤好了身体里面的毒排完了,个把月也先不要做活路。周幺妹边哭边答应。
老者又问周幺妹,“他除了被镰刀割过,还吃过啥子东西没得?”
周幺妹顺口说,“没有啊,那天吃的晌午饭还是幺婶端下来给我们呢。”
站在一边的刘登兵婆娘听老者这样问紧张得要命,身子抖得像筛糠。刘登兵回忆,“那天十多个帮忙的吃的都一样,其他人没得事情啊。”
老者再问周幺妹,“你再想哈,他肯定是吃了啥子有毒的东西,不然一个镰刀的伤口不会要他的命。”周幺妹这才止住哭声,回想了一下,突然说,“哦,头天上山捡斗几朵菌子,我拿回来煮吃了。”
“你吃没有?”周幺妹说,“我吃的是幺婶送来的饭,他那天说想吃菌就全部给他吃了。”
“就怪在这几朵菌子上。”众亲戚嘴巴张大,“哦……”了半天。
老者说,“菌子毒性不算太大,但正好跟刀伤的毒混合起来,如果再拖两个时辰,肯定救不回来了。”众亲戚发出阵阵啧啧啧的感慨。
老者交待完周幺妹准备动身回家。众亲戚一个个跟在老者身后,忙不迭对老者说着千恩万谢的话。
“黄中医硬是活菩萨啊,都要死的人还把他救活了啊。”
“他的命是你老人家给的啊,以后给你当牛当马就应该哦。”
“你老人家积了大德啊,不然他那个娃儿生下来就没得爹啊。”
“你老人家硬是神医哦……”
众亲戚搀扶着老者慢慢下坡,留下刘登兵和婆娘帮忙收拾刘四娃儿家里。
刘四娃儿已经被大家背到里屋床上休息,等把老者送回老街,太阳已经明晃晃地出来。
几个亲戚又往刘四娃儿家里赶,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熟人都在问,“刘四娃儿又活过来了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