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李瑞昭的叙述,李鸣岐和李瑞昀大致了解了他不幸的经历。
据说,李瑞昭带着所有的设备器材,来到周素娥家附近的小城,还没有完全安顿下来,没有租店铺、没有找好固定的住处,却遭遇了土匪抢劫!
据说,胡子非常强悍。他们不仅抢走了李瑞昭携带的所有设备器材,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银钱,还把他赶到荒郊野外,才猖狂地离去。
李瑞昭身无分文,人生地不熟,靠双脚走到大路上,遇到一位好心人,用大车搭载了他一程,还送了他一个馒头充饥,他才能支撑到K市,回到了李家。
李瑞昀听到弟弟被劫的经历,心疼得无以复加。他连声说:“好在人平安,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好。”
李鸣岐抬起视线,瞅了一眼唠唠叨叨的大儿子,转过脸问端着热水杯发愣的三儿子:“你说,那些胡子抢咱们的照像设备干啥呢?”
李瑞昭一脸迷糊地说:“我也纳闷啊!他们抢去了也不一定会用,那就是一堆废铁。除非—”他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李鸣岐挑高眉毛看着李瑞昭,嘴里轻声细语般地问:“除非啥呢?”
“除非他们以为箱子里装着的是钱财,不知道是专门的拍照设备。”李瑞昭忽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说出自己的猜测。
李瑞昀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在旁边点头附和着:“很有可能是这样的。咱们装设备的箱子,看上去就挺值钱的。”
李瑞昭从来没有觉得大哥这么可亲可爱,他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地说:“大哥,兄弟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李瑞昀轻轻拍拍李瑞昭的肩膀,轻声安慰难过的弟弟,道:“万幸的是,你是好好的,平安回到家就好了。”
李鸣岐看到大儿子和三儿子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他喜的是,兄弟之间团结友爱,互相关心和支持,是大好事儿。他担忧的是,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将来要接掌整个李家的,可是,他的性格上总是过于随和,过于敏感、善良,缺乏杀伐果断的气质,将来会很辛苦的。
他暗自叹了口气,心想着:“儿孙自有儿孙福,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得操不了的心。”他站起来,撂下一句:“你们都回屋里去歇着吧。”自己率先背着手离开了。
李瑞昭的第一次离家创业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他不仅损失了家里提供的所有设备器材、备用资金,同时也损失了自己出去闯荡的信心和勇气。他老老实实回到写真部,跟在李瑞昀身后忙前忙后地干活。
周素娥的委屈和哭诉,是小两口晚上经常上演的节目。李瑞昭除了满怀愧疚地温柔安抚之外,也没有什么实际的解决办法。
周素娥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知道哭诉于事无补,时间长了可能还会引起丈夫的反感。她自己慢慢地收敛起来,不再怨天尤人,日子反而越来越顺畅起来。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特别漫长。秋风秋雨一阵阵吹打着树木花草,树叶落尽,花草凋零,天气却一直冷不下来。人们都说,也许今年是个暖冬,冷不了多久,也冷不到哪儿去了。
老天爷似乎和大家开了一个大大的的玩笑。一阵呼啸的北风之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连续不断下了几天,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冰封雪飘。天气格外的冷,冷得街上没人行走,大家都恨不得躲在家里烤火取暖,不想迈出房门一步。
张颖儿在寒冷的冬天起夜,偶感风寒,几副药吃下去,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有点儿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她每天都在发烧,咳嗽不止,昏昏沉沉地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医馆里请来的大夫束手无策,只说是张颖儿年纪大了,身体底子差,只能熬着,看看能不能扛过去这个冬天,到明年开春了就有点儿希望好起来。
王桂枝急了。
她放下一切事情,每天不分昼夜地守在母亲的炕前,亲自伺候母亲的吃喝拉撒睡,喝药等等所有事情。
听说医馆的大夫没有办法了,王桂枝急着要把母亲送到洋人开的医院去。张颖儿在清醒的时候,明确表示,自己坚决不去洋人的医院,不许让洋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她义正言辞地说:“我是干干净净的中国女人,绝对不能让洋鬼子的脏手碰我!你们要送我去洋人医院,我宁愿现在就去死!”
王桂枝无奈,眼看着母亲的精神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心急如焚,却只能背着母亲偷偷抹泪。
天气越来越冷了,屋外已经是滴水成冰。屋里如果炕烧得不够热,早晨起来,杯子、脸盆里的水也都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
张颖儿已经是昏睡的时间大大多于清醒的时候了。医馆的大夫顶风冒雪来看过之后,悄悄地对李鸣岐和王桂枝说:“老太太想吃啥就给吃点儿吧,我也不用再来了。”
王桂枝一听这“人快不行了”的套话,立即拦着急于出门回家的大夫,两眼泪汪汪地问:“大夫,你这是啥意思啊?你就不管了吗?”
大夫无可奈何地说:“李太太,不是我不管了,是我管不了了!老太太这样儿,说白了就是已经灯枯油尽,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实在是没法子了。”说完,他拱拱手,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漫天风雪中,匆匆而去。
王桂枝站在院子里的背风处,想到母亲坎坷的一生,想到自己娘家人的悲惨境遇,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了母亲的陪伴。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狠狠地哭了一场。
虽然是背风处,还是不断有小风溜溜地像刀子一样割人皮肤,疼痛难忍。温热的泪水流出眼眶缓慢地爬过脸颊,几乎就在脸上冻住了。王桂枝感觉不到寒风刺骨,也仿佛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泪水已经要结冰了。
李鸣岐把大夫送到大门外,折返回来,听见寒风呼啸中,夹杂着奇怪的“呜呜”声。他不禁好奇地循声而去,发现王桂枝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花,背对着外面,正伤心欲绝地悲泣。
看着妻子颤抖的双肩,听着那让人心痛的呜咽声,李鸣岐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温柔地叫着妻子的名字,轻声说:“桂枝,外面冷,咱们进屋吧。”
王桂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忽然听到李鸣岐的声音温柔地叫自己的名字,她很是震惊,自然而然地停止了哭泣。
回头看见丈夫站在自己身边,弯着腰看着自己,王桂枝忽然有些脸红了。她伸出冰冷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
李鸣岐仿佛没有看见妻子的狼狈样儿,只是重复了一句:“咱们进屋吧。”说着,他侧过身子,示意妻子走在头里。
王桂枝有点羞怯地迈着小脚,尽可能快速地走进了上房。她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尽力擦干净哭泣的痕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进了西屋里间。
她习惯性地先走到炕前去查看母亲的状况,视线忽然就对上了一双深邃、幽暗的眼睛。
“娘,你醒了。”王桂枝有点惊喜地俯身看着躺着的张颖儿,轻声柔和地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张颖儿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好像只剩下两只巨大的、凹陷下去的的眼睛。她的皮肤干枯,布满皱纹,眼角和唇角都向下耷拉着,满头稀疏的白发,没有一点点光泽。完全是“灯枯油尽”的现实写照。
此刻,她的眼睛发出许久没有见到的光芒,从被子里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抓住王桂枝圆润的手腕,低声而清晰地说:“桂枝,你坐下,娘有话要交待给你。”
王桂枝顺从地点点头,一边轻柔地把母亲的手放进被子里,一边轻声答应着:“嗯那。娘,我在这儿呢,你说吧。”
王桂枝没有想到,张颖儿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铜钥匙,带着体温塞到女儿手里。
王桂枝诧异地看看手里的钥匙,又看看精神头似乎不错的母亲,满心疑惑地问:“娘,你这是—”她的问话两层意思:一是不知这是个啥钥匙?二是为啥娘要把这钥匙交给自己?她的问话只说了半截儿,张颖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张颖儿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她低声而清晰地再次开口说:“桂枝,你听好了,我要你一定按照我的话去做。”
“好的,娘,你说。”王桂枝茫然地点头称是,只是不想违背已经病入膏肓的母亲的心愿。
张颖儿一边说,一边微微喘着粗气,中途还略微停顿了几次,却一直不允许王桂枝打断自己的话。
原来,这把精致的小铜钥匙,是打开张颖儿从娘家带出来的嫁妆匣子上的锁的。那个嫁妆匣子里装着张颖儿最后的财产,是她为了自己死后不拖累后代而留下的丧葬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