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天。

2017.12.19

早上被爷爷病重的电话惊醒,心中突然悬起了一块石头。彼时爷爷刚被送去医院,还在昏迷不醒还在抢救。跟哥哥约好了晚上回家,失魂落魄中想到了自己的入职体检和离职手续,慌乱中依然不忘安排好自己的时间。而后爷爷醒了过来,谢天谢地长舒一口气。那一整天都有点脱线,妈妈打电话说爷爷又昏迷过去了,我决定,无论怎样明天都要回家。

2017.12.21

一整个下午都守在医院里,可爷爷并没有醒过来或者哪怕有点意识。就那样守在爷爷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听他们讲着爷爷生病这几天的经历,我握着爷爷的手,像往常一样,感受那粗糙、厚重和温暖,爷爷的假牙被摘掉了,插着氧气和食管,满手的针头,站在床头看,爷爷还是原来的样子,而站在床尾,因为没有假牙的支撑,看起来愈发干瘦。我平静地接受爷爷现在的样子,接受他可能再也不能跟我说话,我想起了每次回家会把爷爷拽起来,会握着爷爷的大手,会跟他聊着根本答非所问的天,爷爷这样已经多久了呢,久到我没有关注过。我记得大学时候的一个暑假,微风吹散了酷暑,傍晚的阳光透过叶子撒在地上,我坐在停着的摩托车后座,爷爷嘴里哼着曲子,满脸的高兴与得意,我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是否用文字记下了,但我清楚地感知到,那一刻将是我对于爷爷最重要的回忆,那是一湖平静,即使你明知道它终会被打破,但你仍会在那一秒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我没跟任何人讲过这记忆也没跟任何人分享过那一刻。从慈爱到是非,我不知道时间和生活究竟改变了什么,我甚至无从去判断,曾经不能,现在不能,或许今后亦不能,我如此喜欢那不勒斯四部曲,或许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便是埃莱娜,活在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的交替中,一切认知那么容易地推翻,还有,我们一直都在离开。而我就那样守在爷爷床边,想着一些有关或无关的问题。后来伯伯拎了两袋子东西进来,当我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我突然崩溃了,我突然受不了周围聊天的话语,受不了他们的冷静,受不了房间的昏暗,受不了一切,我冷脸站在爷爷的床头,盯着爷爷的上半张脸,盯着爷爷露出来的左手,盯着爸爸用棉签沾湿爷爷的嘴企图让他呼吸地平稳些,我屏蔽掉周遭的一切声音,我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看着爸爸和我同样对周围的冷漠和泛红眼眶,我知道,只有我们俩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2017.12.22

好像习惯了把医院当成第二个家,每天往医院跑,每天讨论对比着爷爷的状况,观察他的呼吸、体温和是否能有意识,爷爷今天手臂会不时地动,我在想,可能爷爷不会死,可能爷爷会一直这样躺下去,没有意识但还在。我对于死亡这个概念开始变得意识模糊或者说我从来便没懂过。我记得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小学三年级,只记得爸爸妈妈都去了医院,然后有人回来一阵忙乱,我知道姥姥去世了,我很平静,我没有哭,我在纠结如何跟老师请假,我一直都没有哭,直到出殡那天的路上,我跟妈妈坐在一起,妈妈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甚至分不清那是因为难过还是情绪的感染,我只知道我那一路都在痛哭,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到了殡仪馆,我在外面呆了很久很久,总之对于年少的我来说,那是一段漫长到无法结束的时间,我在窗外看到里面的屏幕上写着“何忠敏告别仪式”我一直读着这几个字,从前到后,从后到前,这几个字陪我度过了那漫长的等待,而直到我参加了姥姥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才知道,原来姥姥的名字叫何忠敏,我不记得那天见到的姥姥的样子,我只记得何忠敏三个字,牢牢牢牢地记得。我一直都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冷漠的人,那种疏离感从来不肯放过我。大夫进来查房,她用手机照爷爷的瞳孔,她说,状况一天比一天差了。人生第一次,我在爸爸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迷茫和无助,他迷茫地小声嘀咕着,今天他还动呢,呼吸也比昨天平稳了点,他不懂为什么突然大夫一句话就断送了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我也不懂,空气突然安静凝固了,我又一动不动地盯着爷爷,努力想要记住更多的东西,记得牢一点,再牢一点。晚上半梦半醒中突然来了一通爸爸的电话,我知道,完了。我木然地穿衣服起床,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我突然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不知道想着什么,只是在抖,爸爸他们收拾好东西回家,大家说着话而后又沉默着,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都是一种揪心的痛,几乎彻夜无眠,我想着,今天冬至,而后,我该怎样度过每一个冬至。

2017.12.23

一场浩大的吊唁。我不想去回忆这一天究竟怎么度过,暴躁、冷漠、悲痛、隐忍、寒冷、困倦、头痛欲裂。我不想说话聊天,我没一点好脾气,我想破口大骂,人死不能复生,何必障活人眼目,我盯着灵堂里爷爷的照片,我想着,我甚至都没有爷爷的照片啊,我偷偷用手机拍下爷爷的遗像,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那么做,我只是想记得,永远不要忘记。我手指飞快地折着元宝,我身子一动不动,好像这种沉浸和专注能驱散些什么,能带我逃离些什么。哥哥姐姐陆续回来,陌生的叔叔阿姨前来吊唁,家里变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下满了饺子,嘈杂、寒暄,混合着痰和烟雾。晚上有一个大概是送别的仪式,说着一些煽情的话,内心对这种仪式充满了鄙夷却终究被感染得痛哭流涕,仿佛那些纸烧完了爷爷就真的离开了,周遭被火光和灰烬笼罩着,被悲痛和眼泪笼罩着,我看着灵堂上方万古流芳四个大字,看着漆黑的夜和灯光映照下的枯枝,我意识到,那大概是我人生见过最悲凉的场景。旁人的冷眼旁观和家人的悲从中来,我不明白这样的仪式为什么需要旁观,就像我不明白,毫不相关的人何需吊唁。而后人群渐散,悲痛渐散,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跟哥哥姐姐们坐在灵堂前,渐或聊着彼此最近的生活,不时给爷爷烧几张纸,本是最亲近的家人,可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各自成家立业,生活的交集越来越稀疏,这种疏远令人心下凄凉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姐姐不止姐姐,还有姐夫,哥哥不止哥哥,还有嫂子,而终究有一天我也一样,会有自己的家庭,大概这就是生活吧。我们几个站在厨房分吃泡面,讨论着等下谁去刷筷子的问题,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们回到了年少时的快乐,虽然短暂,却美好到令我终生难忘。毕竟这种相聚并不常有。我是天生的悲观者。

2017.12.24

爷爷出殡的日子。晚上妈妈说着,今天是平安夜,我说,一点也不平安。寒冷的早晨令我觉得害怕,音乐和人群,预示着爷爷这次是彻底走了,空气中氤氲着悲凉。殡仪馆中我盯着爷爷的遗像,盯着爷爷安详的身体,一股巨大的悲伤侵袭着我,我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眼了。我觉得爷爷变了样子,可能被化过妆可能被修饰过,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爷爷到底哪里不一样,因为这次爷爷没有笑,因为我记忆中的爷爷是笑着的,我记得的爷爷总是笑的。爷爷遗体被推走的时候两个姑姑瘫倒在地上,任凭谁都抓不住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被人群挡住了,我看不到爷爷了,我无法把姑姑搀起来,我失声痛哭,而后爷爷化成了一捧骨灰,化成了一张照片,化成了一匾牌位,化成了一个记忆中的存在,他再也不能冲我笑了。

你知道死亡最残酷的地方在哪吗,有人撒手人寰,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灰尘洗的净,而有些东西洗不净,有人逃的开而有人逃不开,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死死地把你关在里面,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丧失选择的勇气,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没得选,你喜欢或者不喜欢你都逃不开,但其实不逃也是一种选择,无非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上的责任越来越大,而责任左右着你的选择。

爷爷,天堂走好,奶奶,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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