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帆桥重修的时候,老孙找上我,让我合伙买两条船,把河东河西搭起来。我是没答应的,老孙死倔,不答应就不走了,说怎么着都不会让我亏的。我也动摇了,一方面没船确实是来往东西不便,其次我也没做过大生意,到底亏还是赚,我也没底儿,万一赚大了,我也落个清福享一享。一艘船十几万,两艘接近三十万,十几年前的三十万,能在市中心买两套房,这些钱都是我俩儿年轻时候做生意留下来的。
把装着十几万的包提出去,心头懊悔啊,后来就更后悔了,恨不得砍了他,这老孙根本就不是冲着赚钱去的。我在河东守船,老孙在河西,老孙说过一次船五毛钱,我说一块,老孙说不行,我拗不过他,就五毛。做生意的时候他也拗,我说两斤肉换他四尺布,他不换,三尺爱换不换。
一帆桥修了一年,过船费收了一年,来往的行人一波又一波,多少人觉得五毛钱收的贵,我不理他们,爱过不过。船卖了之后还亏两万,本钱都没落回来,我要杀多少头猪才能赚回来,他要卖多少匹布啊。我和老孙打了半辈子的麻将,没打过大的,输赢最多二十。
哎,老孙是个好人,亏的两万块他自己全担了。
老陈叹了口气,看看屋外,天色渐暗,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打开灯,看看老孙,继续说道。
老孙的布市在咱们一帆镇几乎是家户喻晓,一帆镇有不止我一家肉铺,卖布的却都干不过老孙,久而久之,一帆镇只有一个卖布的布市。河西老孙,河东老陈。
国家刚成立那几年,市里有来过人找老孙去教书,老孙读过高中,一帆镇就他一个。老孙去了一趟市里,回来跟我们说那学校真不错,条件好,待遇也不错。他却给拒绝了,说买布的放不下他。
老陈顿了顿。
在得脑血栓之前,老陈还承包了南面一帆河岔流一个小鱼塘,我转给他的,他想养点鱼送给儿子闺女。
得了脑血栓之后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说。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老孙和姥姥在院子的旁边有个做饭的小屋子,小屋子里承载了一年四季的欢声笑语,桌子一方大小,却容得下十来个人。
大概十年前,老孙住院了,半个身子动弹不得,半年后出院,用仅剩的半条胳膊打了姥姥这件事儿闹的全家老小都回来了解决。半个月后,再一次动手。据姥姥描述,她打算给老孙洗澡,老孙不要,让她滚,还把她锁在门外,还说她偷了他的钱,姥姥冲进屋子讲理,就这样被打了。全家老少再一次集合了,老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不见,任谁劝说都不行。大家一致认定,老孙疯了。
此后几年间,姥姥多次被老孙撵出家门,各种想不到的理由,鉴于大家都觉得老孙疯了,也不再兴师动众的回来质问,每隔了一段时间,姥姥就得去几个舅舅,阿姨家里住上一阵子。
渐渐地,对老孙的关注越来越少。我考上大学那年,回一帆镇筹办了酒宴,老孙给我塞了一个红包,里面一千块钱。问我读什么专业,以后想干什么?收了一千块钱,我也没有隐瞒,跟他讲了很多,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老孙是清醒的。我给老孙留了我大学里的电话,我说先存着,用得着了联系我。
老孙七十岁那年,像活过来一样,挨家挨户的打电话,说要办寿宴。寿宴那天,我们都回来了,老孙喝了不少酒,看着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孙哈哈哈的笑,半个嘴僵着,半个嘴唇咧开,看着似乎不太协调。
听我妈说,寿宴筹的礼钱,老孙一分钱没要,两个舅舅说当年担了大部分药费,这钱给拿走了。借着七十岁寿宴,姥姥回来住了几天,老孙乐呵没过三天,又把姥姥撵走了。
儿女们开始对他不管不问,不愿意浪费时间来处理一个疯子留下的摊子。
老孙的院子前排当年卖布有上下十间,儿女们纷纷搬到了别处,老孙的楼下被租了出去,老孙终日不出户,在二层楼上洗漱生活。
我的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每年有一段时间的假期会在一帆镇度过,我也会在假期回来,于是我几乎成了老孙唯一的聊天对象。
你是唯二的,我也是其中一个。老陈眼神黯淡,看着老孙说道。
我看着老陈,老陈看着躺在床上紧闭眉眼的老孙,老陈显得有些疲惫,想来是因为作为一个外人,还需要花费力气来跟我讲述老孙的生平,老陈的疲惫从脸部渗透,遍及身心。
你们一家都以为老孙是个彻底的疯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惹是生非是吧。老陈叹了口气,弯下腰,胳膊搭在床边。
老孙在你家吃饭,拗不过面子,非要让我带你爸爸去他的鱼塘钓鱼,一帆河早晚涨潮退潮,流水快,哪里能钓得到这么多?
儿子都把它当成了疯子,他想办寿宴吗?无非是想趁着机会筹钱还给你的见钱眼开的舅舅,自打十年前住院花了他们的钱,就没给过老孙好脸色。
还有你姥姥,老孙是不想她受苦。老孙住在二楼中间,夏天闷热,你姥姥受不了,有一次差点晕倒,他就想法撵她走,谁知道是什么馊主意,动手的事儿,我也听说了,这是他的老脸皮拉不下来。
哎,都这会儿了,硬是不给子女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老孙到底怎么了?我脱口而出。
老孙昨晚给我打的电话,电话里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家里有人找我,然后我就听到了老陈的声音,老陈说,我要跟你见一面。
于是我就回来了。几个小时的车程,一帆镇近在眼前,却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一帆桥西一排五间房子涂装了新的颜色,新开了个托儿园子。我走进园子,老孙就在这二楼。
你通知一下你的家人亲戚吧,脑溢血。老陈说道。
多严重?现在还来得及吗?我额头一冷,汗水渗透了出来。当真正的黑暗来临前,恐惧开始滋生。
没了。老陈看着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