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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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他在她怀里，像个孩子。平日的暴戾，故作深沉，伪装的身份，所有包裹在他身上的盔甲，纷纷掉落。初秋的清晨，刚下过雨，空气有些压抑。窗外正对的一面墙上，大片爬山虎的浓绿出现衰败的痕迹，楼下有上学上班的人们走路的脚步声，高大树枝间有鸟儿象征性的鸣叫。

城市刚刚苏醒就仿佛忙碌已久，又好像从未睡去，人人都铆着一股劲，生活的齿轮不分昼夜一刻不停地运转。

她把他搂抱得更紧一些，感受怀中男性骨骼的坚实和肌体的温度，轻轻吻过他的额头，鬓角和耳朵。将柔软的唇停留在他耳下的脖颈处，尖尖的鼻头蹭着皮肤的褶皱，嗅闻他身体的气息。一颗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在晨光中晶莹剔透，如她的心。

他在她怀里刚刚哭过，他开始发福的圆润脸庞配上一双非外大的眼睛，显得有点儿天真。他的长睫毛眨巴着，再次叹息……这个失意的男人，总是在与主流社会抗衡。从小镇来到这个城市闯荡，在青年时代短暂地辉煌过，无限接近梦想，受富家女倾慕，轰轰烈烈地开创天地，缠绵悱恻地爱恋，最终还是敌不过流年与现实，他在二十八岁那一年就开始从社会主流价值评判的高处不断坠落，然后一直蛰伏在这小小的孤岛，打发无数寂寥失意的时光，一年又一年。身边的女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平坦的小腹囤积上了厚厚的脂肪，环城公园几易改建，棚户变成大厦，母亲的身体不再健朗，走路需要靠拐杖。巨大的，细微的，身边的事物都在几年间发生着变化。他的生活境况并无丝毫改变。

她轻轻抚摸他身体上的伤疤，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她又开始习惯性按摩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虎口的位置，他望着天花板：“当年我做手术，都是我妈在医院端屎倒尿衣不解带地伺候……这世上只有妈……他顿了顿：“所以，我着急，我想赚很多的钱，在她有生之年带她出去旅游，看看世界，让她享享福……”他的喉咙又开始哽咽，五官再次被痛苦的表情撕裂。迟疑片刻，又补充道：“还有她……我们在一起整整五年，因为结婚买房子的事，因为其它琐事，她听从家人的建议，优柔寡断之后还是离开了我……”

关于从前这段恋情，她听他讲过很多遍，关于分手的原因，这次是最中肯诚实的说法。两个人在一起，当男人放下自尊和顾忌，讲起过往生命中那段深沉的爱，谈到曾经因为穷而与一个女人分手，这多少说明在心里他已经不自觉地把她当成自己人。

“再抱我紧一点儿……”他像个婴孩一样轻声呢喃，头颅往她怀里靠一靠，闭上眼睛。她温柔地回应他，给他热切的需要。解开所有束缚，她像一朵花在他的孤岛上舒展，她听见自己从头皮到脚指，从心脏到皮肤、毛发渐次开放，娇艳无比。

他需要她，她又何尝不需要他。

在这座繁华喧闹的城市，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每天与成千上万的人擦肩而过。孤独是随风飘散的种子，是等待着的下一站地铁，是女人耳边闪烁的金色耳坠，是公园墙角默默开放的夹竹，是微风起时掠过湖面的涟漪，是夜市烧烤摊上孜然的气味，是一片飘零的落叶，是阳光从参天古树的枝叶间洒落，是古庙里静静燃烧的香，是职场里一场又一场的宫心计。孤独它细小、柔软而坚韧，无处不在，它充斥在这座赖以生存的城市角角落落。成年以后，我们必须习惯与孤独为伍。很难说清这是特权还是悲哀。

她喜欢经过市中心最繁华的街头，看人群中不同的脸，注视他们的眼睛。人人疲累而黯淡，不同形状眼睛中镶嵌的黑眸，仿佛深不见底的潭，盛满欲望与无奈，鲜少轻快与欢喜。

除了孩童与恋爱中的女人。

是的，恋爱中的女人。她一直不确定，和他的关系算不算恋爱。舔抵着上一段爱中累累的伤，在最失意的日子里，被孤独包围如困兽。都说女人治愈失恋症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感情。当初一头撞进他怀里，只是为了逃避。

鱼的记忆有七秒，人的记忆呢，女人的记忆呢？她几乎是在看见他那一刻开始，上段所谓的恋情困扰在心中多日的乱麻便自动开解。他身上发散磁铁的力量，她不自觉跟在他身后。夏日阳光剧烈，他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裙裾扫过她裸露的脚踝，她看见他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突然便有心疼的感觉。递给他纸巾，和他的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并无心动的感觉，但是心中某个翻腾的角落突然安静下来了。

漂泊很久的船在慢慢靠岸。

她起身去厨房熬粥，煤气不能打着。听见声音的他进来帮她打开开关阀门，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他在她身后环住她的腰，脸贴着她的后背。谷物自然醇厚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从窗外吹来凉爽的风，秋天来了，他们在一起不觉间已度过几千个日夜。

他们是这座城市中一对平凡的男女，偶然相遇，需索彼此的温度。在这段关系中，没有规划的未来，也不用现实标准去考量。当下的温暖和心安已是难得。

“对走在路上的人来说，过客如流水一般来往，彼此无情，符合想象。他们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欢聚能使人生的速度加快，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强大却又孤立，并不依赖，也不相信。他们不需要长期驻留，因为这会使人有负担，也是无法承受的纠缠。”

“何必留恋，何必对对方寄予长久的厚望。拥抱之后，一拍两散，彼此相忘——这是过路客的方式。”

他喝着她熬的粥，脸上又现出孩子一样单纯的表情，在他面前，他的眼眸很浅，没有秘密。他说感觉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想起重重现实阻隔的未来，突然鼻子发酸，分明整个人已经开始发散着和他一样的气息。但是，她能陪他走多久？

他是否只是她的过路客？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