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不知躺了有多久,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腕。
这一次,她没有急切的退缩回去,惊慌失措的回避他的注视,然后远远的逃开。
她的手还静静地放在那里,没有回应却第一次没有抗拒。
这明明是他祈盼了那么久的与她近在咫尺的距离。
可是他却没有丝毫欢喜,心下反而一片凄惶。
他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脸上的眼泪和握着她的手指却自有主张,无法停下,一下,两下,三下……一滴,两滴,三滴……
战战巍巍的,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这从前遥不可及、痛不可及的望想。
原是如此冰凉。
本该如此冰凉。
他这心头的皎月从来便是明亮如辉照耀着他整个世界,却笼着寒夜轻霜让他连驻足久望都遍身寒凉。
她待他自是疏远清淡,但,那也是他的热切,他唯一的光。
现而今,她躺在他的身旁。
安安静静,冰冰冷冷。
皎月被揉碎,流光已消散。
他和她并肩躺在在地上,侧过头看着她莹莹玉脸,他的挂着眼泪的眼笑得一如初次见她时的温柔,在心里一声声道别,跟他的过往、他的柔软、他的明媚、他的她......
嫂嫂,子让此后苍茫一世都只是漫漫长夜了。
我知道会很黑、很冷、很孤单。
但,还是这样比较好。
第一章 良配
三月春暖,眼看日薄西山的司马太爷又熬过了这一冬。大病一场终究耗损了司马防过多的生命,纵然硬闯过了这鬼门关,还是修养了好些天才有气力说一句完整的话。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得满室生辉,司马防似乎也格外的精神一些。他两目逡巡了一周,微微笑着问日夜侍奉于病榻前的张春华:“仲达上值去了?”
春华端着一碗药粥,轻轻舀起一勺,点了点头,提高了一些声音回道:“是,一早就来给您请了安,查看好您的情况后,才放心出去的。”
司马防微微张嘴,吃了一口粥,宽慰春华:“你放心,为着仲达和咱们司马家,我现在也不会死,令亲者痛仇者快!”
春华暗暗叹了口气,官场如战场,多少人在盯着司马家的动静,盼着老爷子落下这口气司马懿丁忧就可以推翻新政,在魏国翻云覆雨。
这些道理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懂,更何况洞察世事的公公。她放下手中的碗,替司马防拢了拢被子,道:“您康健了,比什么都好!”
司马防了然的微微颔首,偏过头来看见侍立在床旁的两个孙儿,一个温润如玉有君子之风,一个粲然夺目如出鞘名器。从襁褓雉子开始精心培育,到而今长大成人风姿卓然,司马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的天地不在田垄之间,更不是为人鱼肉。
他朝两个孙儿招了招手。司马昭看了大哥一眼,两人一起近前几步,挨着祖父身旁。
“翁翁缠绵病榻,你们要成为你们爹爹的臂膀,帮他一起撑起司马家来。”司马防顿了顿,闷闷轻咳了两声,司马师忙将热帕递给母亲,道:“翁翁,您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孙儿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春华接过热帕轻轻擦拭着司马防额上虚汗,“爹,师儿和昭儿是您跟仲达亲自教养长大的,一定差不了,咱们家塌不下来!”
司马昭探身关切的看着祖父的脸色,也跟着说道:“就是,翁翁,谁敢给小鞋让爹穿,害我们家倒霉,我就敢把他家天给捅个窟窿来!”
司马防一听还得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春华忙帮他顺气,回头瞪着司马昭呵斥:“混账,尽惹人生气担心,你赶紧把你那脾气给敛敛,还嫌咱家事不够大!”
司马师托着司马防,劝解道:“翁翁别着急,昭儿只是说说而已,有我们看着呢,他不会闯祸的。”
司马昭见状也忙解释:“我只是在家里人面前才口快,翁翁,在被人面前我不会这样子的,谋定而后动,我绝对不会逞匹夫之勇的。翁翁......”
司马防慢慢平复下来,其实这口气并不完全是因为司马昭,还是体弱气短一时才没续上来。他并不想怪责、贬抑昭儿。昭儿锋芒毕露,与他和仲达的藏、隐、忍都不同,司马家若要闯出现在君防臣妒的困局,摆脱悬刀缚颈的惊危,就得有他的“敢”与“为”。
但是以司马家眼下被曹氏宗亲嫉恨排挤、被皇上拿捏掣肘的境况之下,他又不能鼓励、助长昭儿的欲望和野心。
他沉默的看着司马昭半晌,尽管无力仍对他宽慰的笑了笑,才吩咐司马师说:“带昭儿下去吧,你是兄长,要好好看顾他......”
司马师懂事的回了句“翁翁放心”这才退后一步,和司马昭并排在榻前跪下,磕了一个头,道:“翁翁安心养病,孙儿告退。”
张春华的目光一直随着儿子们出了门。他们走得越远,她的眉头蹙得越紧,儿子们大了,可谁能了解一个母亲的忧心呢。
“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张春华闻言回过头来,司马防也正看着渐远渐不见的孩子们,慈祥和睦又安定宽心,她心中默默的,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司马懿回府已近子时,依旧是先去给父亲请安。司马防早就歇下了,司马懿仍仔细端看了父亲的脸色、听闻他的呼吸许久,知道病情真的好转稳定,这才出来。
回房时,在回廊上看到柏氏房内还明烛高照,影影绰绰的有两道人影。司马懿顿了顿足,后面的候吉见状也跟着停了下来,兜着手,向上翻了翻眼睛,酸道:“公子,又准备帮夫人找簪子了呢?”
司马懿撇过头来“啧”了一声,乜了他一眼,道:“你敢多嘴,公子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喂心猿意马!”言罢甩手提步前行。
候吉朝着司马懿急匆匆往正房去的背影,耸了耸鼻子。嘁,瞧公子在夫人跟前的这点出息啊。
司马懿轻轻褪下衣服,慢慢躺下时才发现张春华还睁着眼睛,不知是一直没睡还是刚刚吵醒了。
他听她叹了口气,柔声问道:“眼下局面很不好么?”
司马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宽解她:“别担心,现在皇上虽被宗亲搅得头大,但若要屯田招贤,稳固曹魏根本,就还得用我。”
“既要用你,又要防你,都是狗屁!”张春华从来不是什么弱质女流、闺阁淑女,逼急了能提剑杀贼,说句脏话算什么稀罕事儿。
在她动气的当口,司马懿也只有诺诺称是的份儿。张春华见他那副敷衍的神情,生出更多不满来,顺手就拧起他耳朵来:“我瞧着你倒是被防得不亦乐乎啊,白送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把你美得找不着北了吧!”
司马懿忙虚按着张春华的手,哎哟哎哟夸张的痛呼:“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诚非某所愿,实在冤杀我也.....轻点,轻点!”
张春华哼了一声,倒是松了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司马懿语气颇沉跟她说道:“咱家只怕又要承蒙圣恩了。”
张春华闻言猛地翻身坐起,高声惊问:“他还打算给你塞一个女人?!这才多久啊?!他这皇帝到底当得是有多闲啊!”
司马懿忙跟着起来,两手往下压了压,“夫人别急,夫人误会了......不是给我的......”
张春华眼睛瞟着司马懿,看他装着认真又老实的样子,“不是你?那是谁?”
司马懿没立刻回答,仍是那样坦诚无奈的眼神望着张春华,便听她反问道:“不会是师儿吧?”
司马懿看着她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张春华抽了一口冷气,用力捶了锤被子,恨恨道:“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祸害了我们还不够,还打算误了咱们儿子一辈子?他非得搞得咱们家鸡飞狗跳才罢休么?!”
司马懿抚着她后背,缓声道:“这次陛下的用意和赏赐柏灵筠不同,相比于监视,应该是出于保护。”
张春华皱起了眉头,嘲讽一笑:“保护?”
司马懿点了点头,对于妻子,他总有超出常人的耐心和温情,“一强一弱绝非帝王的驭人之道。现在因为我厉行新政,加上夏侯惇将军在咱们府前出事,引起曹氏宗亲不满。陛下虽对我有所忌惮,但现在正是需要用我来压制权贵的时机,所以现在他不但不会对付我,还会大力扶持我。而今,曹真他们手握军权气焰过盛,真要闹到水火不容、刀剑相向,陛下只怕也不能护我周全。所以,这才想法子助长我的实力,求保命符呢......”
张春华听完,垂下了肩,有些心痛:“这么说,不管心意如何,师儿非得娶个重臣之女?”
司马懿抓过妻子的手,轻轻拢在掌心里,温柔而坚定的望着她的脸,“只怕连人选,陛下心中都早有决断了!”
张春华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难过的问:“谁家的?”
司马懿摩挲着她的手背,借以抚慰她的爱子之心、无力之忿:“前几日,陛下探望过爹后只去过两位大臣的家中,一个是征东大将军曹休,另一个是征南将军夏侯尚。”
张春华叹了口气,“千里驹曹休的公子千金都相貌不凡,两位小姐一位已经嫁给了司徒华歆次子,待字闺中的二小姐也以才貌冠绝洛阳,倒是与师儿相配。至于夏侯尚,他与德阳乡主只有一个女儿,旁的倒没有听到什么,只说这位小姐是个厉害人物。”
司马懿听出了妻子的话外之音,这显然的不怎么满意夏侯小姐。今日听陛下有赐婚的意思后,他也对两家小姐稍作了打探,这夏侯家的小姐也没那么“厉害”嘛,人家说的是“雅有识度”。
腹诽归腹诽,对于妻子的话,司马懿深知只能领从不能反驳的道理。现下唯一的希望是陛下能如妻子所愿,许配的是曹休之女,这样多少都能宽一宽她的心。
第二天,赐婚的旨意便下来了,赫赫然写的是“夏侯尚之女夏侯徽实为良配,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