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 中国的帕夫雷什中学,你在哪里?——再访乌克兰(2)

李镇西: 中国的帕夫雷什中学,你在哪里?——再访乌克兰(2)

原创: 李镇西1  镇西茶馆  10月9日

11年前来乌克兰,是因为苏霍姆林斯基;这次重访乌克兰,依然是因为苏霍姆林斯基。如果没有苏霍姆林斯基,我可能和乌克兰扯不上什么关系。

而对我来说,乌克兰最有魅力的地方,应该是苏霍姆林斯基曾任校长22年的帕夫雷什中学。

从基辅到帕夫雷什中学,得先坐六个多小时的大巴到波尔塔瓦州的克雷门楚格市。在杨东平教授的提议下,我们利用六个多小时的时间,举行了“大巴学术研讨会”。

每个人分享各自的教育心得或案例。我先谈了“苏霍姆林斯基的另一面”,着重介绍了苏霍姆林斯基富有人道主义的教育思想,在当时的苏联是如何遭到粗暴的批判,而苏霍姆林斯基则表现出怎样不畏权势、坚持真理的精神;杨东平教授结合他最近出访韩国,谈了他对韩国基础教育的了解;其他老师有的谈自己最近读的书,有的谈学校的教育创新,有的谈课程和教学方式的改革……

窗外,秋色斑斓;车内,思想燃烧。

在克雷门楚格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们驱车前往位于基洛夫格勒州的帕夫雷什中学。

本来说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却用了两个小时。因为司机不熟悉路,不停地问路。终于他说“到了”。我一看窗外,是有一个校园,金黄树叶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学校的栅栏上。这和我记忆中帕夫雷什中学不太像。

下了车,也没见到校门,后来终于找到校门了,却不是以前我进过的那个校门。我想,也许这是学校的后校门吧!

出来一位个子高高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说他就是校长。我一听便意识到,我们肯定走错了。

果然,通过翻译和他的交流,我们才知道真的走错了。这个学校叫“帕夫雷什卡中学”,而不是我们要去的“帕夫雷什中学”。乌克兰语中,两个学校的名称发音极为相近。所以司机也搞错了。

虽然知道我们找错了,可校长热情得不得了,一定要我们进去转一圈。我们不好拒绝,便跟着他走进了校园。

学校简陋而朴素。无论从环境还是校舍看,这的是一所典型的乡村学校。校长兴致勃勃地给我们介绍学校的情况,他还特别自豪地说,学校曾经培养过一名宇航员。其实,我们都明白,这名宇航员显然不能说是这所学校“培养”的,只是在这里读过中小学。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一名校长对自己学生取得成功的那种由衷的自豪感。

离开学校时,校长主动说要开着自己的车在前面给我们带路,他怕我们又走错了。在简陋的乡村公路上,我们又曲曲折折地行驶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我看到那熟悉的帕夫雷什中学校门了。




苏霍姆林斯基多次在他的著作中,饱含感情地把这所学校称为“蓝天下的学校”。我理解,所谓“蓝天下的学校”就是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树木葱茏、鲜花盛开的学校。而眼前的帕夫雷什中学正是如此。

帕夫雷什中学位于一条公路旁的小坡上。校门不大,有几级台阶。当我们走上台阶时,帕夫雷什中学的校长——也是我的老朋友——德尔卡其迎了上来,热情地和我们一一握手。

然后,一位身着乌克兰民族服装的姑娘给我献上一个大大的面包,这是乌克兰迎接客人最尊贵的礼物。然后,一群手持白色菊花的小学生为我们每一个人都献上她们手中的花儿。

接下来,学生和老师们举行了简朴而又隆重的欢迎仪式。孩子们朗诵了诗歌,老师们演唱了歌曲。此刻,蓝天特别纯净,阳光特别灿烂。

虽然是第二次来这所学校,但我依然被它的美感染了。

帕夫雷什中学的校园,既是一个花圃,又是一个果园,还是一个森林。无论花圃、果园,还是森林,都是当年苏霍姆林斯基留下的遗产。我再次穿行在枝叶参天的果园里,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之间的缝隙洒下来,果园里阳光斑驳。

当年苏霍姆林斯基建的一个植物温室至今还在。他种的两棵树的树梢已经耸入云霄,融入蓝天。

在苏霍姆林斯基亲手种植的树下,我们每一个人都种下两株玫瑰,以表达我们对苏霍姆林斯基和帕夫雷什中学的敬意。

在二楼一间大教室里,到处都放着各种造型的面包,因为正值学校的“面包节”。孩子们以“面包”为主题为我们表演舞蹈和各种节目,歌颂秋天,歌颂丰收的季节。

明媚的阳光从孩子们身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打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和手臂上,小姑娘便在逆光的轮廓中跳跃着,舞蹈着,格外纯净而美丽。

校园里没有大路,最宽的水泥路最多不过50米长,小路大多只能容两个人通过,随着缓缓的山坡起伏。这样的校园,任何车辆都开不进来。这里只是孩子们的天地。

是的,学校的花园里,到处都有童话般的小房子、小动物,校长说,这都是苏霍姆林斯基所创作的童话故事场景。老师们常常带着孩子们读苏霍姆林斯基专门为儿童创作的这些童话故事,然后再带着孩子们到这里来体验童话情景。

我们都赞叹,帕夫雷什中学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紧挨校门口的一座二层小楼,便是学校最初的教学楼,苏霍姆林斯基的办公室和他的家也在其中。

校长带我们走进小楼,在门口的一个过道上,屹立着一尊洁白的苏霍姆林斯基塑像。德尔卡其说,这就是当年苏霍姆林斯基迎接孩子和老师的地方,在这里他也经常和孩子、老师们亲切聊天。苏霍姆林斯基在这里当校长时,整个学校只有这一栋两层的教学楼,只有这个楼梯口。此刻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苏霍姆林斯基塑像,感觉他正在迎接着我们的到来。

再往里面走,几间当年的教室现在成为苏霍姆林斯基纪念馆,里面陈列着许多和苏霍姆林斯基有关的实物和文字,展示着教育家平凡又不普通的教育人生。

我特别注意到那一叠厚厚的笔记本。虽然我不认识乌克兰文,但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漂亮的字迹我还是能够欣赏的。解说的老师对我们说,这是苏霍姆林斯基当年的听课笔记。我忍不住拿过本子一页页翻开,想象着当年苏霍姆林斯基凝神听课的神态,还有他认真仔细写下听课笔记的情景,我顿时感到这发黄的听课笔记本,似乎还存留着苏霍姆林斯基的体温。

纪念馆隔壁,便是苏霍姆林斯基的办公室、书房、卧室和厨房。书房里,至今还保留着苏霍姆林斯基的部分藏书。解说员说,苏霍姆林斯基的这个书房,拥有9000余册藏书,有一部分已经珍藏在其他博物馆。但我们置身于现存的藏书,依然能够就感觉到苏霍姆林斯基极为广阔的阅读视野。

我想到苏霍姆林斯基不断给教师们的忠告:“读书、读书、再读书——教师的教育素养的这个方面正是取决于此。要把读书当做第一精神需要,当做饥饿者的食物。要有读书的兴趣,要喜欢博览群书,要能在书本面前坐下来,深入地思考。”

解说的老师特意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对我们说:“这张照片是卡娅前不久才提供给我们的,这是苏霍姆林斯基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当时苏霍姆林斯基在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凝视着外面校园里的孩子们。一个月后,苏霍姆林斯基便去世了。” 

照片上,明显憔悴的苏霍姆林斯基坐在办公室里,目光却望着窗外。他是带着对学校、对孩子、对教育的不舍之情告别这个世界的。




我们坐在会议室里,一边听取德尔卡其校长对学校的介绍,一边吃着当年苏霍姆林斯基带领孩子们建成的果园里的成果:葡萄、核桃、苹果……那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而美好。

德尔卡其今年69岁了,她1999年开始当校长,已经20年校长。但如果算她在这所学校工作的时间,则已经43年。

校长向我们介绍了乌克兰基础教育的基本情况——

乌克兰多年来一直实行11年免费教育。所谓“11年学制”,指的是小学4年,初中5年,高中2年。有些村子学生太少,就只有9年制。因此,乌克兰的基础教育只有两种类型的学校——9年制和11年制。当然,近年来有的地方开始实行12年学制,即高中增加一年。帕夫雷什中学所在的基洛夫格勒州州就有3600多所学校,每个村子都有学校。帕夫雷什中学所在的村镇比较大,学生也多,11个年级500来人,而其他学校大都不到100人。

在乌克兰没有“小升初”和“中考”的概念,他们从一年级十一年级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读,中途没有任何选拔淘汰的考试。11年读完就毕业考试,学生都可以上大学。帕夫雷什中学的所有孩子都是学校周边的农家子弟。乌克兰没有“择校”一说,均为就近入学。学生们选择学校的唯一标准,就是离家近。

“帕夫雷什中学”,其实,按中国的说法,应该是“帕夫雷什学校”,因为他们的11年包括了小学。在苏联(含乌克兰)基础教育的学校都叫“中学”,虽然有小学学段,但依然叫“中学”。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小学”的学校名称。

在帕夫雷什中学,1-4年级一个老师教一个班,老师都是”全科教师”,除了音乐、英语以外。

乌克兰教育部有教学大纲和课程标准,但校长只拿来做参考。课程的设置都由校长决定。而且在整个1–11年级里,考试权在学校——考不考,考什么,何时考,都由校长说了算。

每天午后13:15,学校的教学课便上完了。孩子们有的放学回家了,有的参加学校的课外活动——都是自愿的。

苏霍姆林斯基的学校学生成绩很好,根据今年州教育行政部门的评价,帕夫雷什中学教育质量在全州3600多所学校中排名第17。毕业生中除了两名学生成绩稍微弱一点只上了职业技术学院外,其他全上了大学。




如果就学校的“硬件”而言,帕夫雷什中学实在“不敢恭维”。

我刚才说了,学校最初就只有一栋两层小楼。该楼面积约1200平米,砖木结构,楼板是木板。这栋教学楼从苏霍姆林斯基当校长起,一直用到现在,目前是这所学校最大、最雄伟的主楼。现在是苏霍姆林斯基纪念馆(含苏霍姆林斯基旧居)。

在二楼,有一间可能是学校最大的房间,约90平方米,地上铺的是老式的木板,这里应该是学生最大的室内活动空间,因为房子的墙壁上安装了4副爬梯,6个篮板,地板上画着球场线。不过,我感觉房间的功能不仅仅是体育运动,因为还摆着一些音响、话筒、道具,估计平时一些文艺演出也在这里举行。学校为欢迎我们演出的几个节目也是在这里进行的。所以,说这里是“多功能活动室”更恰当一些。

一幅巨大的苏霍姆林斯基画像挂在墙上,老校长一直注视着这里活蹦乱跳的孩子们。

除了这栋旧楼,学校另外还有两栋房子——有一栋比“主楼”小得多的教学楼,另一栋是新修的四间教室的平房。这三栋分别是1-4年级(小学)、5-9年级(初中)、10-11年级(高中)的教室。

学校的教室也很简朴。教室外面是一个没门的大柜子,柜子里有很多挂钩,是学生用来挂衣服的。大柜子旁边是一排比较低的小柜子,上面摆满了孩子们的手工作品。

教室门上写着:“进教室——可以玩耍,可以开心,可以学习,可以观察,可以思考,可以犯错……”

这些话并不气势宏伟,却让人心动。

教室里没有投影仪、一体机,也没有电子白板或多媒体等。不过就是常规的黑板、桌椅等等。教室后面是一个学生放物品的大柜子,柜子下方是一块又大又厚的地毯。教室的窗台窗帘干净而别致。

整个校园,除了学校大门里教学楼上的一面国旗,我没有看到任何“文化打造”的痕迹。

没有“办学理念”“培养目标”“校风”“教风”“学风”之类的表述,也没有“一切为了孩子”“培养走向世界的现代中国人”“托起祖国的明天”“把孩子放在正中央”“以教学为重点,以科研为抓手,以质量为生命,以立人为根本”“质量立校,名师强校,科研兴校,特色亮校”“让学校成为孩子绽放生命的精彩舞台”之类的宏伟口号,更没有“领导关怀”“学校荣誉”的橱窗,但学校的每一丝气息,都散发着人的芬芳。

这真是一所朴素的学校。




离学校一公里左右,有一块村里的墓地。苏霍姆林斯基就安葬在这里。

我们来到苏霍姆林斯基的墓前。

虽然是一个公墓,里面有许多墓碑。但苏霍姆林斯基的墓碑格外高大,碑顶是苏霍姆林斯基的胸像。此刻,灿烂的阳光慷慨地洒在苏霍姆林斯基的头上和肩上。

我们肃立在苏霍姆林斯基的墓碑前,默哀,鞠躬。

帕夫雷什中学几位女教师朗诵之后,我代表我们这一行中国教育者致辞——

今天,我们十六位中国教育者,来到伟大的苏霍姆林斯基墓前,向这位不朽的教育家表达我们永远的敬意。苏霍姆林斯基生前不会想到,他的教育思想将传到中国,并影响中国无数的教育者。这是苏霍姆林斯基的光荣,也是中国的荣幸!我相信,这份光荣和荣幸,将继续延续下去。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将永远引领着激励着中国千千万万教师的成长!

我代表大家把一个大花篮敬献于苏霍姆林斯基墓前。

然后,我们一行人还有帕夫雷什中学的教师代表,一一走上前去,把一束束鲜花献给苏霍姆林斯基。

紧挨着苏霍姆林斯墓,是他夫人的墓。苏霍姆林斯基夫人生前也是帕夫雷什中学的教师,是苏霍姆林斯基的同事。我们同样向她表示了敬意。

在苏霍姆林斯基夫妇墓的后面,是苏霍姆林斯基母亲的墓。墓碑上注明着老人家的生卒年份:“1882-1987”。我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她生苏霍姆林斯基时,已经36岁;苏霍姆林斯基去世时,她已经88岁;而她离开这个世界时,是105岁。也就是说,她的儿子去世后,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活了17年,这是怎样一种孤独和哀恸!

但她毫无疑问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同样向这位伟大的母亲献上了一束花。




作为一所世界著名的实验学校,我们很想了解一下其蕴含的“奥秘”。

于是在座谈中,我们问校长德尔卡其:“帕夫雷什中学在课程开发和教学模式改革方面有什么特点?”

她沉吟着,似乎这个话题很艰深。迟疑了一会,她说:“我们学校的课程和其他学校没什么不同,我们主要是重视学校和家庭的配合,一直注重家长的培养,所以家庭都非常重视孩子的成长。”

我们感觉她“跑题”了,便将同样的问题换了一种方式提出来,继续引导她:“你们学校的教学质量,在全州名列第17名,这个成绩是如何取得的?帕夫雷什中学在哪些方面优于其他学校?”

她想了想,回答说:“我们的老师很用心地教,孩子们很用功地学,他们的家长也非常重视孩子的学习。”

还是没有答到“要点”上。

但我们突然意识到,是我们错了。

同行的郭文红老师说:“人家就是一所农村学校,教师敬业,家长重视,孩子努力,自然就考得好。这不就是教育的常识吗?何必非要问出个‘特色’‘模式’呢?”

是的,帕夫雷什中学遵循教育常识,并把这个常识落实到了每一天,他们便取得了突出的成绩。除此之外,哪还有什么“奥秘”啊?

可我们总希望从校长口中听到什么最新的“办学理念”“教育特色”“教学模式”,老想着在这里“挖掘”出他们的“新课改”,甚至“steam课程”之类。因为在国内,我们都是以这样的“标准”去衡量评价一所学校的“档次”的。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国内许多学校都争相抛出一个又一个“理念”“模式”来标榜自己“首创”了什么,或“第一个提出”了什么,以显示自己“国际领先”“国内一流”。眼花缭乱,嘈杂喧嚣。

然而,帕甫雷什中学是宁静而朴素的。我们却想从这宁静和朴素中“追问”出“热闹”和“华丽”,岂非缘木求鱼?我们真是愚蠢到家了。

片刻反思自责后,我问了一个朴素的问题:“帕夫雷什中学继承了苏霍姆林斯基时代的哪些传统?或者说,苏霍姆林斯基的哪些做法,你们现在依然保持着?”

这下校长不假思索地说:“我们至今保留着让孩子们接触大自然的传统,有许多课程都是在野外在森林进行的,这是苏霍姆林斯基当年的做法,而这个做法,至今其他学校没有。另外,苏霍姆林斯基做校长时,设立了许多节日,比如面包节,我们一直坚持到今天。”

她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想到苏霍姆林斯基在其《帕夫雷什中学》《我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等著作中的生动描述,除了今天我们看到的“面包节”,还有“母亲节”“女孩节”“歌咏节”“鲜花节”“苹果节”“云雀节”“诗歌节”“故事节”“冬节”“庄稼节”“铃声节”“音乐欣赏节”“名画欣赏节”……苏霍姆林斯基特别注重教育与社会、学校与自然、孩子与生活的有机联系,帕夫雷什中学将这些传统继承至今,不正是它的卓越之处吗?

我们当然希望学校能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与时俱进地有许多教育创新,但这种创新必须是自然而然的,尤其是要符合学校的实际情况,不能为创新而“创新”。帕夫雷什中学不是中国的人大附中或十一学校,它就是一所典型的农村学校,能够将学校优良的传统几十年如一日地继承下来,成为学校师生的生活常态,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创新”吗?

我常说:“朴素最美,幸福之上。”一个学校,只要孩子快乐,教师幸福,家长满意,这不挺好吗?

帕夫雷什中学正是这样一所朴素而幸福的学校。它的存在,是不是会让我们对中国许多色彩过于艳丽的“名校”有所反思呢?




其实,乌克兰也有“不朴素”的学校,比如我们第二天参观的基辅人文中学。

这是一所以人文教育为特色的公办中学,免费教育,学生均为8-11年级的孩子。学校开设的课程以语言类和艺术类为主,兼有理科学习,但以前者为重点。

这个学校“牛”到什么程度?综合评估在乌克兰中学中排名第一这个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学校第一任董事会主席是乌克兰总统,以后历任总统几乎都到过这所学校,所以女校长说,这些总统都是她的好朋友。“但亚努科维奇这个流氓、强盗没来过!”她特别强调这一点。她还自豪地向我们介绍学校出去的杰出人物,比如有一个学生后来曾担任乌克兰教育部部长。

走进这所学校,宛如走进了一个艺术博物馆,到处都可以看到许多绘画和雕塑作品。这些作品就陈列在每一层楼的墙上和过道边。而且这些作品大多是国内著名艺术家所创作;还有一些名人的业余作品,包括乌克兰一位总统(名字我忘记了)的作品;也有的作品出自本校学生之手。

在每一间教室,都充满浓浓的温馨而高雅的艺术氛围,四壁都呈现着艺术作品。与其说是教室,不如说是艺术品展厅。

教师的办公室其实就在教室里——在教室前面的一角,我们看到了教师的办公桌,上面有电脑、书籍、花瓶,居然还有乐器。我们正在四顾欣赏艺术作品时,一位女教师顺手拿起一把吉他为我们且弹且唱,十分投入,表情很是陶醉。我们情不自禁热烈鼓掌。

这所学校的硬件的确很有档次的,连厕所的设备都让我们惊叹:洗手台、自动热水、洗手液、卫生纸、擦手纸、烘干机……当然这些设备在中国许多星级酒店也很常见,但这所学校毕竟不是五星级酒店啊!

我给杨东平兄耳语道:“这是基辅的‘人大附中’!”

我仅仅是从外观“高大上”的角度,说这所学校像中国的人大附中,其实两所学校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至少人文中学并没有“掐尖”似的招收“优质生源”。但我想说的是,这样的“豪华”甚至充满“贵族气息”的学校也有存在的意义。不同的地区环境,不同的生源情况,不同的教育重点,不同的培养目标……必然呈现出不同类型或特色的学校。

我是在写帕夫雷什中学时,想到这所学校的。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独特的艳丽和芬芳。我欣赏人文中学的高贵,也点赞帕夫雷什中学的素雅。




虽然时不时有像我们这样的远道而来的参观者——据校长说,学校每年大概有三百人左右来参观,但总体上说,帕夫雷什中学至今还是一所安静的学校。这里的“宁静”不只是指外在的世外桃源般的悠闲环境,更是指学校没有中国国内各学校所承担的无休止的上级行政干扰:一茬又一茬的“视察”“督导”“验收”“评估”……

一尘不染的纯粹,心无旁骛的专注,教育便是一切,孩子便是全部——几十年来,帕夫雷什中学就这样默默地生长在远离城市的乡村。

它甚至有些孤单,因为虽然也有一些学校在践行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思想,但它至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物以稀为贵,帕夫雷什中学因此而格外珍贵。

想想,如果帕夫雷什中学在中国,会有怎样的待遇?

被授予“乌克兰首批国家级示范学校”是毫无疑问的,此外还有“国家级百年名校”“全国教育系统先进学校”“国家级园林学校”“全国德育示范学校”“全国劳动教育示范学校”“节日文化传统学校”“乌克兰传统文化教育示范学校”“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学校”“青蓝工程示范学校”“百千万教育人才培养基地”“教育家培养摇篮学校”“家校合作示范学校”……

更重要的是,国家会想方设法创造条件,让帕夫雷什中学这“优质教育资源”尽可能扩大化,“集团化办学”当然是最佳选择,“帕夫雷什中学教育集团”应运而生,全国各地的分校遍地开花:“帕夫雷什中学基辅市分校”“帕夫雷什中学基洛夫格勒州分校”“帕夫雷什中学顿涅茨克州分校”、“帕夫雷什中学日托米尔州分校”……

还会有许多专家到学校帮着总结、梳理、挖掘、提炼出学校教育教学的各种“经验”,进而概括出“5T教育”、“3X五步教学法”、“54321课堂模式”之类的“成果”,然后这些“成果”均获得乌克兰教育科学院基础教育改革成果特等奖,接下来便是出版丛书、拍电影电视剧,然后全乌上下掀起“学帕(夫雷什中学)热潮”,前来帕夫雷什中学参观学习的团队络绎不绝,学校于是不得不专门成立一个“对外接待部”……

如果帕夫雷什中学遭遇这样的待遇,恐怕它早就被折腾死了——就算依然活着,可校长累,老师烦,学生苦……华而不实的荣誉,会让帕夫雷什中学失去教育,更让学校的师生失去幸福。

中国的许多学校不正是这样的吗?


十一


苏霍姆林斯基在《帕夫雷什中学》这样描述学校的位置和环境的——

我们学校坐落在距克列明楚格市15公里的一个大村庄的边上。学校占地约5公顷,与一片森林和集体农庄的肥沃农田毗连,南面有奥麦利尼河流过,这是第聂伯河一条不大的支流。这条小河在这里被截断,形成一座大水库。

整个村子都被浓密的树木遮蔽着。我们在学校和农庄的田地之间栽植了几片防护林。学校旁边是一个周围种着果木的体育场。校园西北是一道深谷。我们沿沟栽种了橡树,沟坡上遍植了丁香树。已经现在长成橡树林带和繁茂的丁香树丛。

校园地形是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岗。登上小山岗,第聂伯河岸旷野的美景即可展现在眼前。天气晴朗时,从较高的山岗上连第聂伯河对岸波尔塔瓦地区的原野和克列明楚格水库的碧蓝水面也可以尽收眼底,地平线上刻画着水电站的轮廓,清淡的雾霭中依稀可见铁路车辆厂和汽车制造厂的厂房。

半个世纪以后,苏霍姆林斯基著作中这几段文字,几乎可以一字不改地作为今天帕夫雷什中学环境的解说词。

这是帕夫雷什中学的幸运。

离开帕夫雷什中学时,我在车上看到了一片宽阔的水域,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这就是霍姆林斯基在书中所描绘的那条已经被截断成为“水库”的大河。我顿时激动起来,甚至很想下车拍一张照片,我想到了苏霍姆林斯基书中所记载的他和孩子们一起划船前往某个荒无人烟的岛子的情景。

可惜一晃而过,我来不及拍下这条大河。

苏霍姆林斯基在《帕夫雷什中学》里这样写道:“……可是我们没有船,于是我从新学年一开始就攒钱,到了春天,我就从渔民那里买来了两条船,家长们又买了一条船,于是我们的小船队便出发了。”

当年苏霍姆林斯基所率领的小船队,就是从这里划向远方的。

同样是在《帕夫雷什中学》,苏霍姆林斯基生动而深情地写到他们学校的野外宿营——

我们学校有个传统,每逢暑期每个教师都要带孩子们到野外去宿营几天。孩子们特别喜欢在草场上宿营。他们迫不及待地盼着那些令人神往的夜晚的到来。那时,他们将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在散发着清香的干草堆上,听着关于远方国家和遥远星空世界的故事,静听夜间的沙沙声。繁星的闪烁,可口的稀粥,篝火阴燃的炭火,黎明前那逼人多晶草堆的寒气,河岔中的戏水——这一切,都在孩子们心灵里留下不可磨灭的、无法忘怀的印象。

这是多么浪漫的教育生活啊!

中国的孩子,如今有这样“令人神往的夜晚”吗?他们的心灵里留有这样“不可磨灭的、无法忘怀的印象”吗?

令人羡慕的是,帕夫雷什中学至今还继承着苏霍姆林斯基时代所形成的传统,这是帕夫雷什中学老师和孩子们的幸运。

中国不是乌克兰,各有各的国情和特点,所以任何国家的学校不可能照搬到另一个国家。但遵守常识、保持朴素、坚守良知,纯粹,宁静,专一,这是帕夫雷什中学中的品质,也应该是这个地球上所有好学校的共同属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实在是想全身心地呼唤——

中国的帕夫雷什中学,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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