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迫不得已的困境中时,你必须以爱化解。
一
“10......9,8”,“11,10,9,8”。
地下负二楼的吉川,孤零零地站在两部电梯门口的中间地带,像一只冰川融化后的北极熊,饥肠辘辘地站在方原十里唯一的冰面上。两部电梯先后停在了八楼。
离电梯门打开,还有一段漫长的等待,尽管吉川不知道等待着什么,像是在深夜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等待星球的坠落。
“8”,吉川盯着电子板上的数字。“对了,‘还有八天',第一句就这么写。”
左侧电梯门缓缓打开了。吉川走了进去,他的脚步终于有了重量。
黑暗里的绳索将这重量拉上吉川所住的公寓。
二
还有八天。
罗拉把头埋进手机屏幕,思索一些宏大的命题——罗马帝国的衰落,人工智能的兴起。她急切地浏览着网络讨论,试图从脑海中搜刮出一些相关的语句。
还有八天。她的脑海中只有这四个字,不多不少。
最后她放弃了,抬起头来控制着呼吸,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打破客厅里沉闷的空气。
左侧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姿势几乎和她重合,除了闭着眼睛。
八天,192小时,11520分钟。11520,这几乎是成都到旧金山的距离。王宏,这个闭着眼睛的男人,八天后就将与她毫无关系的男人,她想起和他在旧金山的新婚旅行。
阳光,沙滩,海风。那时她的身材还没有那么饱满,甚至比她自以为的更加纤细。她在那里潜水,像飘落而下的樱花,缓缓沉入海底。她突然想到海底,她为即将摆脱那种冰冷的压抑而感到轻松。还有八天,收拾好这一切,他们就将去签署离婚协议。
王宏站了起来,走进卧室。
罗拉听见他扑倒在床上的声音。那里本可以有她的,她想。分叉的趣味和理想,争吵,冷落,缠绕在他身上似有似无的其他女人的气味,和他的龋齿。哦,龋齿,那是她坏掉的爱情。爱情中她扑空了,这在她是唯一无法忍受的。
她走向另一间卧室,里面有她三岁大的孩子。
三
吉川看着空白纸页上的几行小字,又陷入了沉思。他摸索着衣服口袋,才发现没有烟了。
他为了写作而辞去图书编辑一职,却将近一年没有任何收入。他有自己的野心,写书,获奖,成名。可现在他陷入了困境,他似乎丧失了写作的能力。
此时他急需一篇文章来证明自己。
“还有八天。罗拉把头埋进手机屏幕,思索一些宏大的命题——罗马帝国的衰落,人工智能的兴起。”他开始写一个名叫罗拉的女人追寻爱情的故事。可是他不了解她。
他想了解她,他认为她并非只是他虚构的人物。他要用心去写。
所以,这几天,他浏览着网络上各种app,微信群朋友圈,微博,评论,自拍。他想从这种类似于仅仅只能满足窥视隐私的好奇心的行为中,收集各种各样的素材,找到了解她的方式。
他失败了。吉川无法理解罗拉的爱情,就像爱情无法理解生活。
他望着窗外。晚上九点的城市,密布着绵延到天际的绚丽的灯光,和汽车的穿行声。罗拉此刻在想什么呢?他要到那些灯火中去。
四
罗拉蜷着腿,在公园的长椅上,背朝一轮明亮的大圆月。月光不时从飘浮的云层中洒下,沉淀在这片公园里。
那次新婚旅行,她上岸时问王宏,世界上是否有一种会发出红光的水母。
他说,那大概是灯塔水母吧。
“它有像心脏一样大的红光跳动着。”她向他比划。
他大笑起来,灯塔水母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灯塔水母。
“真的哦,我真的看见了。”她不甘示弱地说。
王宏终究没有挽回她。她也是。她不知道今后会如何,但这是有必要的,为了她存在的那一点意义。
距签署离婚协议还有七天,王宏搬了出去。今夜,待她三岁的孩子入睡,她出来散散心。
是的,她有一个情人,自从她发现丈夫出轨,而她的爱情死去后。特斯曼,一个小她三岁的青年,在一家小酒馆的昏沉的灯光下,与她一起坠入爱河。
特斯曼拯救了她,拯救了她失去光泽的皮肤,衰老的心。
但今夜没有。
今夜她异常需要他,所以她似是考验,似是无心地等待着。或许他会给她打电话,她静静地想。
五
街边的垃圾箱也静静地在黑暗里吞噬,把人类制造的垃圾消化成虚无。
吉川绕过街角,听见废弃的仓库里有人在开卡丁车。
一个巨大而单调,疯狂又无聊的世界,裹挟着他的喜怒哀乐,把他的一切从厨房冲进下水道,汇聚起无数的空虚,从地球的这一端蔓延到另一端。他失去了自己。
但他终于抓住了一根绳索,罗拉。他在城市中寻找着素材。
“罗拉即将与王宏离婚,然后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他一边想着剧情,一边走进公园。
一种深沉的蓝。
这是吉川走进公园的第一感受。
他喜欢蓝色,并沉浸其中。这种深沉的颜色常常能使他感觉到他自己的存在。
“罗拉穿着一条蓝色的裙子。”想到这,他犹豫了一下,加上一个限定词:“浅蓝色。”
在这深深浅浅的蓝色幻想中,他看见了一束光。那里是一个在长椅上蜷着腿的女人,正盯着发光的手机屏发呆。
“特斯曼,是你吗?”吉川经过时,那个女人开口了。
吉川下意识地停下,看向那个女人。她穿着一席浅蓝色的裙子,低着头一动不动。
一个浅蓝色裙子的女人。
吉川似是对着她,又对着这片深蓝自言自语:“不,不是。”
“我是一个写不出任何东西的笨蛋,在随便哪个厨房或者街道闲逛了一年的时光。我没有名气,没有人注意我。我只有罗拉,她是我小说的主角,可是我甚至无法为她写出一部小说,也找不到任何灵感。或许我会成为一名作家,不过现在,我很迷茫。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过路的笨蛋。”
“至少为她写一部小说吧,先生。”罗拉在长椅上,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说。并且她没有抬头。“或许她并不想要在你的小说中出名。她只是孤零零地在那儿。你是一个作家,或许你可以站在她的角度思考,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想要的不是这些。她只想要一份温暖的爱情。或许她现在很冷,就像我一样。”
“很冒昧地问您一句,您也有心事吧。果然,在夜里游荡的,都是不安的灵魂。”吉川下意识地分析起罗拉。接着他突然醒悟,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罗拉抬起头看了看吉川,摇摇头,苦笑着说:“没事的。我也叫罗拉。能说说看那个小说里的罗拉,她现在在做什么吗?”
吉川楞了一下,说:“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还有八天,不,还有七天就......”
罗拉轻笑了一下,打断他说:“不要开玩笑,作家先生,虽然我和她名字相同。不过你说还有七天就怎么了?”
吉川坐到长椅的另一头,说:“我应该从头说起。罗拉,我小说里的罗拉,她有一个丈夫,王宏。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还有七天,她和王宏就会离婚。之后,她可能会和另一个男人重新开始爱情。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这些句子随着夜里公园的蓝色幻想,在月光中飘游。长椅那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说了,请不要开玩笑,作家先生。”罗拉说。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罗拉小姐。”
“你一直都在说我。”
“不不,罗拉小姐,你可能误会了。虽说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但是我书里的罗拉是不幸的。你和她不一样。”吉川突然停住了,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是说你和她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这时,罗拉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是一个叫王宏的来电。
罗拉看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站了起来,走到远处。最后,她挂了电话回到长椅上。
“好了,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作家先生。我和王宏还有七天就离婚了,所以我也可以告诉你,”罗拉看了看手机,说:“你所写的罗拉的故事,一模一样的发生在了我身上。”
吉川想了好久,最后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罗拉小姐,我不是有意如此。我会重新修改这个故事的。不过你说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比如,”他想了一下,说:“我书里的罗拉和王宏,在旧金山有一次新婚旅行。”
“还有我的潜水和看见了灯塔水母。”罗拉“补充”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吉川问。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罗拉反问。
一阵长久的沉默。
罗拉的手机又响了。上面显示一个字,“曼”。
罗拉不由地笑了。
吉川抢在她按电话的瞬间说:“是他吗?让你重获新生得那个男人。看在罗拉的份上,你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特斯曼。”罗拉最后瞥了他一眼,说:“再见,作家先生。替我向罗拉问好。”
罗拉走了。她和她的裙子完美融入了深蓝的夜色中。
吉川看着这一切,沉静地坐在月光下。
六
吉川终于了解了罗拉,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爱情也找上了他。但不是有人敲开你的门,让你买一堆洗发水那种。
这就像是在冰原里踟蹰的爱斯基摩人,背后永远跟着一只熊的眼睛。一座冰屋落在了前方。他走了进去,发现穹顶闪烁着无尽的星河。一颗彗星滑落天际,然后他坐在那里面,像是坐在时间的尽头。他震撼,微笑,沉醉。他沉醉于近乎梦幻的爱情之中。
他开始写罗拉的故事。
他想,他会让这部小说出名。他会在他的签名会现场,找到现实中的罗拉。他会从一百种最浪漫的告白方式中,选出最合适的一种,然后向她告白。他爱上了罗拉,小说中和现实中的,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他想和她结婚。
现在他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并不知道罗拉在哪儿。
他发疯似地寻找,期待在某个咖啡店,大型购物超市,或者下一个街角遇见她。
并且他继续写着罗拉的故事,这是一个属于他和罗拉的魔法世界。
七
这里有一扇门。
门内是罗拉的孩子。他蜷缩在小床上,闭着眼,吮吸着手指。孩子睡着了。
门外,是罗拉的客厅,空荡荡的客厅。王宏已经和她离婚了。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她不在这里。
穿过客厅,离开大门,从楼梯向下走,一直走到一楼。罗拉背靠在一楼楼道口的墙上。对面是拯救过她的情人特斯曼。
“你从未告诉我,你有一个孩子。”特斯曼焦躁不安地说。仿佛他是将血液融入海水中的潜水者。而且鲨鱼就要来了,它会吃掉所有的生物。
“但是你告诉过我,你爱我,你会接受我的一切。哪怕我和我的前夫有一个孩子。”罗拉难以置信地说。她在那个流血的潜水者身旁。海水周围都是渗出的血。她的心在艰难地跳动。
“我只是在开玩笑。好吧,就算我说过,我的的确确可以接受你的一切。可是我实在无法接受那个孩子。对不起。”特斯曼走了,彻底地走了。他消失了。
现在只留下罗拉在那片海底下。潜水者,血,鲨鱼,都没有了。她感受到一阵冰冷的压力,那是潜水瓶的氧气不足导致的。她的心在艰难地跳动,她要尽快游上去。
这时,一个阴影游了过来。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跳动的心脏,在深蓝的海洋中优雅的游着。
巨大的灯塔水母。是的,那是它的心脏。那颗心脏注视着罗拉。
此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变成了那只灯塔水母。
她在它体内。
她看见它的身体不断的繁殖,死亡,繁殖。那颗心脏,它用这种方式,跳动着,永生着。
她突然喘了一口大气。她背靠着墙,双手支撑住身体。
她感到有谁在呼唤她。在那狭长曲折的楼梯上,那道门内。
是她的孩子。孩子需要她。
她突然微笑起来。她爱他,她再也不会孤单了。
八
吉川匍匐在桌子上。底下是一堆关于罗拉的故事。他完成了它。但完成这个故事的先决条件是任其发展,他没有强行加入关于他自己的部分。罗拉不需要他。
他感到绝望,他可能再也无法见到罗拉了。他的脸贴着那些纸,呼吸着字里行间的气息。
关于她,关于他尚未开始的爱情,他唯一所拥有的只是那寥寥几页纸。
他的泪沿着下颌留在了纸上。
一个字融化了。他盯着它。
他突然想,罗拉已经重生了。她不再需要他。他也不再需要名声。
他想以一个自由作家的身份,继续写下去。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擦干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把字补全,收在了抽屉深处。他想写更多有趣的事,关于他自己,和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