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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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开那幅徐熙的《牡丹图》,慢慢定住了。

    夜幕降临,星辰向大地扑撒下来。风静静地吹着,她仅有的几分醉意在此刻变得十分清醒。她坐在栏杆上伏望着星河,所有的星星此刻都变得那么渺小……

    2050年,科学家终于研制出了时光机。我通过时空穿梭来到公元1136年,成了一位定远将军。我改姓李,名抗,寓抗金之意。

    不久,岳飞再次北伐,我亦前往。路过杭州时,我拜访了大宋第一才女——李易安。这一年她54岁,已到了知命之年。我少年时便读李易安的词句,前年又读到她写给韩枢密和胡副使的诗,更加为其才华所倾慕。此番远去,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回来?但好男儿便要存鸿鹄之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我此番前来,只为求得李易安的一幅墨字,了却多年敬仰未见之心愿。

    易安居士听闻这番说辞,方接见了我。

    “将军,夫人请您到里面一坐。”一个唤银珠的小丫鬟说道。

    “阿弥陀佛!”我作了个揖,便随丫鬟进去。银珠用奇异的眼光瞅了瞅我,接着又笑呵呵地在前面领路。

    “你笑什么?”我问道。我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

    她怯怯地说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还是个爱念佛的将军!呵……呵,请吧……”

    随着银珠进入,李易安亦款步出来迎接。

    “将军稍坐,老妇即刻便来。”她起身出去,我想应该是去倒茶了。跟着,她把银珠也唤出去了。没想到李易安晚年生活如此简单,只有一个叫银珠的小丫鬟作伴。我想起她以前是千金小姐,绝世才女,风袅俊美,不禁感到一点凄凉。可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谁又能想得到呢?

    不消半刻,李易安果然又回来了,说道:“将军喝茶!”

    “好茶!”我啜了一口道。

    “将军说笑了。这茶没什么好的,不过是桑梓叶罢了!将军,苦吗?” 易安道。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她听罢微微露齿,不语。

    “我不过是个粗人,也不懂喝茶。居士所泡的茶,既然好喝,便是好茶!我还要多喝几碗呢!”我便拿起碗来自斟,她讪讪地笑了。

    “老妇蜗居于此,难知世事,日已听闻岳将军北征金贼,收复河山。将军何至于此?”

    “实不相瞒,我不日也将北去……今日前来,只是为了会居士一面,了却平生景仰之心愿。若再讨得居士一幅字墨,吾将不胜感激!”

    “将军严重了。老妇字墨有何,只愿将军能驱逐金虏,捍卫家国!将军且坐坐,我这就来!”

    说话间,易安便出来了。手持着一副画道:将军请看!只见那画上满是荷叶浮萍,花香青藻。丛中心有一湾小船,船头坐一女子,貌美夺人,清水芙蓉。不由引得心中一热。再看旁边一篇小楷: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胸中霎时激愤,说道:“居士给韩枢密写的: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何等雄伟;给胡副使写的: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何等壮阔。难道吾去上阵杀敌,却不如此二人?”

    易安笑道:“将军真乃性中人也。老妇这厢与将军赔礼了,且再待片刻,老妇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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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安离座,这会子已不见人,想得她到书房研磨去了。

    不一会儿,银珠回来了,见我一人喝茶,乃问道 “夫人呢?”我告诉她居士正在里间研磨。她未好进去打扰。我问道:什么事?银珠说:“夫人托我到隔壁的李嬷嬷家去借五两银子打酒,说英雄此去,必当践行!我去李嬷嬷家未借到银子。这会子正心里犯愁,不得已回来禀明夫人,再行商议办法!”

    我听银珠如此说道,想来传闻不假,李易安果真女中豪士也。又看那银珠额沁汗珠,六神无主,便道:“这有何难。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且拿去买酒。只是别告诉居士,是我给你的。”那丫鬟推脱不肯。我又说:“拿着,去吧!”再递于她手上。那丫鬟作了揖便去了。

    这会子易安正在描字,我便肆意游转。见屋宇四庭布着几株红梅,开得正艳。故不由想起居士十八岁时所作的词句: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    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好一曲《渔家傲》,好一个李易安。可叹如今,年过半百,孤独霜鬓,却只剩得一曲《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我不禁伤景感怀,因叹道: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昔日的双宿双飞,举案齐眉,如今已然不在。今日距明诚去世已快七载。再不可赌书泼茶,踏雪寻梅。至此,我便再无心赏梅了。

    少顷,易安从房中出来了。她赠予我两幅宽两尺,长三尺的墨卷。我掺开一卷,上面写道: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我一时惊喜,又忙掺开第二卷,上面写着: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我心生敬佩,道:“居士的嘱托,我全明白了。”

    易安招呼入座,道:“银珠打酒回来了!”又唤银珠置酒。

    我与易安稍饮片刻,道:“居士的表兄(秦桧)如今在朝中掌管六部七官,居士为何不向他求助些,也好过日子……”不待说完,李易安便把头撇开,将酒杯打落在地上,起身离开。银珠把杯子拾起,道:“夫人生气了,将军再不可提表兄!”我这才顿悟了!连连向易安赔罪。又道:

    “晚生素闻居士有爱好金石书画之习,今日来无长物,只有书画一张,权作见面之礼!万望收下!”

    她打开那幅徐熙的《牡丹图》,慢慢定住了。

    夜幕降临,星辰向大地扑撒下来。风静静地吹着,她仅有的几分醉意在此刻变得十分清醒。她坐在栏杆上伏望着星河,所有的星星此刻都变得那么渺小。

    她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才将那幅图看完。随后吟道: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吟完低头一笑。在我眼前,便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

    一天早晨,易安游玩回来,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今日逢集,市面上的东西玲珑百怪。大人和小孩都兴高采烈地观赏着,唯有她信步向前,心情惆怅。和别人一样,她一大早就去赶集,但却没买到她喜爱的古玩字画。这时候,一个老妇挑着花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姑娘,买枝花吧。姑娘的容貌要是配上花就更好看了!”“真的吗?”老妇人满堆喜爱地看着她把那支花斜插在头上。

    她惆怅的心情一扫而空,但一会儿又拔下来了,心想:这要是让明诚看到了,他就不爱我,只爱花了。“不,我还是要让他看看,让他看看我比花儿还美!”易安自道。果然,回到家后,明诚很快就为那支花写了歌颂,又搂着她说了句:梅花不若卿之美也……

    卖花担上。如今已过去整整36个年头,皇帝都换了三位。多年后纳兰写道:沉思往事立斜阳。我想若用于此刻,仿佛更显贴切。

    一首既起,何有即断之理?又吟道: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她的喜渐渐转及为哀……

    这首词写于崇宁四年(1105年),前一年四月,朝廷下旨追查元祐党人子弟。李易安也因此而告别京师汴京,她与明诚新婚燕尔,便要分隔两地,其哀不次于陆游与唐婉。

    久别胜新婚。随着蔡京罢相,公公赵挺之升迁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易安再次来到京城,和明诚如胶似漆。但是朝堂政局总是一朝一夕即变。易安来到京城没多久,其公公病死。后又遭受蔡京诬陷,荫封官职尽丢,从此再度过起了流亡的日子。后来我听闻易安和明诚夫妇二人一直隐居在青州,以收集金石文具为乐!宣和三年,余在青州作官,本欲拜会易安夫妇,然一直未有机会,后听闻明诚赴莱州为官,易安不久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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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愫已起,纷乱如麻,果然又唱《感怀》诗一首: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我知易安与明诚常有口角之争,但对于金石之物,却犹如同心同体,互爱至深。后虽明诚去世,但易安于金石书画之心,丝毫未减。

    她一时万般愁起,又唱道: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客建安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寂寥,空阔,怪不得人道:诗人的晚年是那么地难以接近呢。

    她吟完已是泪盈满目。两腮的红渍都涌到衣肩了。我以为她就作罢,没想到她又续起: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唉,可怜的姑娘! 她已经遭受了多么大的折磨。她一生所收藏的金石字画尽数丢失,再嫁离婚,晚节不保。离婚后两年便潜心著书,再不敢折腾了!

    如今又是元宵佳节,朋友们都出去看灯赏花了,可她却只能一个人默默躲在竹篱笆下面听他们欢笑。这个时候唯一的快乐都是别人带给的。易安的处境,不言而明,不提亦悲,我为易安一大哭!

    易安吟罢低头不语,片刻只道: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

    至此,我已不堪视听。回到客栈,亦久久不能平复。是的,她的词太惆怅了。然而,虽有惆怅,却无怨恨。她仿佛在无声息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但这却更让我心愀。这个夜晚,我辗转反侧,终不成眠。

    第二日一早便要启程了。我再去和李易安做最后的告别!临走的时候,她又写了一首赠诗:

    家亡必使多罹难,妇女无援自叹轻。

    果有英雄沉瀚海,不甘寂寞葬临城。

    我思忖片刻,亦道:

    洒泪吟诗句未平,绢书墨上有君情。

    男儿战里埋荒骨,雪尽能开几重明?

    ……

    随着我的车队渐行渐远,她那柔弱的身量,灰白的衣衬和深邃的眼神,都在我的身后渐渐模糊……

          (注:末绝句为自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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