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就爱回忆往事。知青下乡插队50周年了,我总会回想起那些和知青在一起的日子。
1968年,知识青年要到我们农村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分到我们生产队有两个,一个是九江的,一个是上海的。九江的落户在我的邻居家,上海的落户在我家——因为我初中毕业回乡,跟知青们应该更容易接近些。所以,接上海知青的任务当然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一大早,我就扛根扁担步行上十里来到公社。公社的大院里、食堂里、楼上楼下,到处都是上海知青,到处都是他们的行李。他们有的手撑在腰上忿忿地骂:骗人!这里的人都是骗子!取个这么好听的地名,竟然是在大山里!有的坐在行李卷上幽幽地哭:姆妈呀,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到了这么个鬼地方啊?还说是江西出瓷器,给我们吃饭用的都是粗陶碗哪!有的在向当地人打听:“迎仙市”是个什么地方?也是个生产队?怎么地名叫“市”?“石街”呢?有没有街?也是个生产队?怎么这里的人取地名都这样啊?明明都是山里,叫什么“街”呀“市”的?
我在知青的人丛中穿行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公社负责分配的干部,问清了到我们大队的知青在哪儿,又问到了名叫扣子的知青——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小伙子,个头不算高,梳着分头,戴副眼镜,没哭也没闹,挺文静挺腼腆的样子;如果不是唇上那尚显软乎乎的绒毛有变黑的迹象,还真像个小姑娘。
我用带来的扁担挑起他的被褥和旅行袋等物什,他自己夹着一把黄色油布伞,穿双拖鞋踢踏踢踏地跟着我。我说,有上十里路呢,穿拖鞋怕不好走吧。他看看我,从包里找出一双球鞋换上。我们上路了。
小伙子一路沉默着,紧跟在我后面不敢落下。走了差不多二里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默,只好先挑起话头跟他交谈。
你家在上海什么地方?
南市区。
上学到几年级了?
初中毕业。
其实我知道,67、68届的由于停课闹革命,真正读书只有一到二年,从公社干部那里知道,他是67届的。
我继续问他:怎么分到这里的?
到江西是在上海定的。到了南昌下火车,就用汽车把我们拉到修水了。在县里休整了一天,让我们选地方。我们都选“何市”“古市”“西港”“东港”“黄港”“石街”这样的地名,都不愿去“黄沙”“白岭”“黄坳”“山口”“沙坪”“山背”之类的地方。唉,谁晓得地名也是骗人的!
我笑了,难得他这回一次说了这么多。我耐心地告诉他,地名是有来历的,不是故意骗你们知青的。其实地名也是一种文化,有学问呢!他抬头愣愣地看了看我,抬手推推因走路流汗而下滑到鼻尖的眼镜,眨了眨眼睛,又不做声了。
虽说只有上十里路,可扣子解开了衣扣还气喘吁吁的,额上脸上全是汗。我不禁心里嘀咕:我还担了你的行李,你只夹把油布伞呢!真没用!唉,有什么办法呢?可能他这辈子是第一次走这么多路吧。反正把他接到家我才完成任务,管他走多久吧。一路上,我们歇了好几回,直到十二点多才到家。
家里,我父亲老早就作好了准备,从生产队仓库里领了米、油等物,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顿好饭。等我们一到家,父亲就舀来一盆洗脸水,让扣子洗脸,然后是一杯自己采摘炒制的绿茶,还递过了一把纸折扇(怕扣子扇蒲扇不习惯)。等扣子汗收了,气匀了,这才端菜盛饭。
父亲还真是特别细心,给扣子盛饭用的是景德镇的瓷碗,筷子是新削的竹筷,桌上的菜有炒黄瓜、煮苋菜、摊鸡蛋、豆豉蒸小熏鱼、红烧茄子等,有荤有素,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除了没有肉,这在当时几乎算得上是豪华盛宴了!还别说,这一餐,扣子果然吃得很香,虽然还不免腼腆,却也吃了三大碗饭。我见他脸上红扑扑的,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就知道这是他离开上海后吃得最好的一餐。他应该暂时不会想家了。
落户在邻居家的知青是九江的,姓张,我们叫他小张。
小张和扣子是两种类型的人。扣子内向,生性腼腆,不爱说话,笑起来像个小姑娘;小张外向,性格开朗,却有点调皮,像个没长大的淘气的嘎小子。这俩人在一个屋檐下的两家落户,本应显得亲密无间才是,可是由于性格的原因,他们之间的交往其实还没有他们分别和我的交往多。
扣子算是我家的一员了。虽然年龄上扣子比我还略大些,但是在这里,他什么都得仰仗着我,得靠我帮助他才行,所以,实际上就像我是哥哥他是弟弟。他什么都听我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几乎是寸步不离。
小张就不然了。他除了吃完饭进房间准备出工、收工回来进房间准备洗漱和晚上睡觉(他们俩被安排在一间房住),几乎不跟扣子说话,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即使说也是小张一个人说,扣子通常是只听不搭腔的。这样小张就干脆不说了,有什么事只跟我说。
有一次我问扣子,怎么取了这么个独特的名字,扣子哼哼叽叽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小张快人快语:上海人迷信,扣子肯定是小时候身体不好,他爹娘生怕他死了,才取这么个名,希望把这个儿子扣住。扣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扣子果然点点头。
小张继续卖弄他懂得多:你看上海姑娘叫招娣的不是很多吗?一准是爹妈生了几个都是女的,想生个儿子,就给女儿取名要招来个弟弟。
扣子仍是点点头。小张就有点得意地朝我笑了笑。
一次,我家邻居大叔大妈都出工还没回来,小张和扣子在家休息(可能是五四青年节吧)。六十多的老奶奶迈着一双小脚忙进忙出地煮饭。“小张,你来帮我搬一下楼梯。”听见奶奶叫,小张忙从房里出来,搬了楼梯,架在楼口上。奶奶移动着小脚慢慢上楼。她是要到楼上拿干辣椒做菜。小张说,奶奶,我上去吧,拿什么?奶奶说,不用,你找不到的。我上惯了的,没事。小张就回房间了。突然,只听到“嘭”的一声响起,小张一惊,跳起来就冲出房间,只见奶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地上撒了一地的干辣椒。扣子也跟了出来,见状吓呆了。小张叫了几声奶奶,见没答应,就喊道:扣子你去找大叔回来,我去叫医生!话没说完,人已出了门,大步奔向大队部的方向——大队部有“赤脚医生”。虽然他个子不高,可是当时奔跑的速度,绝对可以算得上是风驰电掣!为抄近道,他在田间的小径上灵活地转弯、跳跃,就像一只追捕猎物的猎犬;不,更像是一只奔突腾跃的豹子;不,简直就是一支离弦的箭,直射向大队部的卫生所。
大叔大妈和大队的赤脚医生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奶奶已经睁开了眼睛,在难受地呻吟。医生松了一口气,说,出声了就好了,没危险了。大叔大妈也松了一口气。这时,我发现小张已累得几乎是瘫在床上了。
链接:小路、宣传队和我 ——和知青在一起的日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