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1）

    振保的外婆已经快八十了，却依旧像块朽木一般，躺在病床上。

    说起来，外婆的病，拖了也快八年，自从她第一次脑中风开始，家里就像乱了一锅粥似的，带她去医院急救，康复，但是，越康复，外婆的病却是不见好，那缠人的病仿佛就像寄生虫一般，铁了心似的附着在她的身体上，渐渐的，外婆从一个还算精神的老人，变成了需要在医院终日康复的中风患者，到后来，她连床都下不去，话也逐渐变少，现在的她只能发出一两个简单的词汇，就连眼睛也好似被胶水固定住一般，一动不动的。

     按理来说，振保的外婆是不幸的，家里人也应该全力给与支持才是。但是，中国有一句话，叫“老而不死，是为贼。”，还有一个成语，叫“养儿防老”。振保的父母，便为振保外婆的病，颇为头疼。

     “说到底，这病还是她自己作出来的，要是她年轻时注意下身体，节制饮食，自然也不会得这种毛病。”振保的父亲向东恶狠狠地说着，眼睛瞪得通圆，仿佛在看什么仇人一般。

      “就是，就是。”振保的母亲附和着，她一向没什么主见，在一个职位上一干就是几十年，却也未见什么成绩。

       “老一辈的，就不该给小辈的添麻烦，她应该好好反省自己，应该自裁！”向东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与饭粒四溅，脸也涨的通红。

       振保叹了口气，放下了饭碗，他的食欲已经完全消失了。难得回家一次，就遇上父亲发火，实在是流年不利。

       振保在心中，其实是十分感谢他的父母的，尤其是父亲，因为他的无私慷慨的援助，振保才能去美利坚合众国读大学，开了眼界。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振保发现，自己与父母，尤其是父亲之间观念上的差异，越来越大。就拿对待外婆的态度来说，振保并不理解父亲为何如此大发雷霆，只因外公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至于让父亲如此动怒吗？

      真要细究起来，振保其实对她外婆的感情并不深刻，他对于外婆仅有的记忆，也只剩下了外婆每次等他放学回来后都会给他做小点心吃。而外婆病倒的时候，振保也恰好住院，因此对外婆的病情，起初并不清楚，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外婆需要进医院疗养，仅此而已。之后，振保因为繁忙的学业，也没有把外婆的病放在心上，只是到高中以后，每周，或者每两周，父母都会带着振保去看外婆一次，于是，振保对于外婆的记忆又多了一层，那就是她住院时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但是·，对于外婆的病情，还是一无所知，直到最近，振保从美国回来，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外婆在振保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模糊的碎片，振保也不觉得自己会对外婆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情，然而，当他父亲说出这些话后，他却感受一种愤怒，不知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亲情，总而言之，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愤怒，这样的愤怒让他讶异，也让他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和父母都惊讶的决定。

      “我说，父亲，既然你和母亲都不愿意看外婆，不如就让我代你们去吧。”

      家中的气氛顿时跌至冰点，向东转过头，看着振保，镜片后反射着异样的光芒。“你确定要去那里浪费时间？要知道，你的学习……”

      “就是，就是，振保，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外婆的病情……去看了也没意思。”母亲点头附和。

      “学习的事情，父亲不用操心，我会安排好的，我只是觉得，我出国这么久了，也没看过外婆，怪想念她的。“振保看着父亲的双眼。

      向东沉默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也好，你就去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吧。“

      于是乎，振保便抽空坐上了前往他外婆所在的疗养院的公车，公车摇晃着驶向目的地，一如他小时候外婆编织的摇篮。

      上海的寒冬，是湿冷的，虽然不算冷的猛烈，却也深入骨髓，振保坐在公车上，乏味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公车夹杂在汽车的洪流中缓慢前进着，周围汽车的排气管喷出的白烟和振保口中吐出的白雾在玻璃窗户两侧相互混杂，不出片刻便把整个车窗弄得雾蒙蒙的，看也看不清楚。振保伸出手，擦了擦他旁边的玻璃，水气浸透了他的掌心，让他感觉一阵寒冷。他不由得缩回了手，在裤袋里摩擦了两下，随后再次无聊地看着车窗外，那几乎未改变的景致。

       唉，上海的街道不论何时都是这么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那边哦。

       振保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他其实并不困倦，但是说来也奇怪，大概是车厢在轻微摇晃的缘故，不出片刻，他就进入了梦乡。

       振保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场景，看到一个肥嘟嘟的小胖墩蹦蹦跳跳地冲出了校门，朝门口一个佝偻老人奔去，振保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他心里清楚，那就是外婆。那个小胖墩拉住了那个老人粗糙的手，老人对他露出了笑容，随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附近的菜市场走去，他还记得菜市场洋溢的各种香气，外婆一向会满足他的要求，给他买他喜欢吃的小吃。但是，他们去的最多的，还是那家小小的小笼包子店。

      刚出笼的小笼包子散发着热气，振保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它，在醋里沾了沾，随后轻轻地在小笼包子的边上咬了一个小口子，汁水便迸入振保的口腔之中，振保享受着这鲜美而又滚烫的汁水，又把小笼里的馅吸了出来，最后把皮吃了下去，而外婆则是一句话不说，笑盈盈地看着振保吃着小笼，美好的时光就这样一点点地流逝……

      忽然，振保醒了过来，往窗外一看，车子早就驶出了拥堵的区域，马上就要到外婆所在的疗养院了，于是振保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些，随后带着梦中的回忆，走下了这班漫长的公车。

      他推开了一间病房的门，就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站在椅子边，扶着另一个老人泡脚，他的眼窝凹陷，面容憔悴，但是精神看上去不错，看见振保来了，他的眼睛顿时瞪得通圆，眼神似乎都快放出光来。“欸，你看看，谁来了？”他弯下腰，在那个泡脚老人的耳边低声说着，苏北口音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兴奋。

      “振……振保。”那个泡脚老人吃力地说着，声音像龟裂的河床一样干涩。

      振保顿时觉得鼻头一酸，因为他知道那个泡脚的老人就是他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