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疯人院(六)

1

橡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说他有意思,倒不是因为他说话幽默风趣,也不是因为他举止奇异,而是因为他的身体。
橡皮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这里是疯人院,是收容那些有心理和精神疾病的,他说自己心理健康,精神正常,只不过身体有些异样罢了。身体出了毛病,应该是其他医院负责的事情,怎么能和精神病院扯上关系呢?他搞不懂,我们也不是特别明白。
他的身体柔韧性很好,确切的说,是实在太好了。他可以被人改造成任何形状,像是一摊烂泥,可以捏造成各种各样的泥塑。他的皮肤也很软,尤其是脸上的皮肤。别人走过去,把他的嘴角向上拉一下,他就可以保持这种微笑的表情一整天,睡觉也变不回来,除非别人动手再拉下来。他的五官完全可以被自由支配,所以在没人支配他的时候,他总是面无表情,像个雕塑。
起初人们根据他的特点,叫他橡皮泥。可他却不乐意,要求大家多少给他留些自尊。大家出于对他的照顾,于是就称他为橡皮。他说这个还差不多,至少硬气一些。
他说自己明明只是身体上有些问题,不应该待在这里。况且,他身体的特质,也许只是特质,不算什么病。我说这里接收病人的检测标准还是可以的,应该不会冤枉正常人。既然你被送到这里,又待了这么久,那么说明你精神上多少有些问题。只不过你没发现,或者不愿承认罢了。
橡皮不服气:"我就是不承认自己有病!"
我对他说:"随你的便,反正你是在这里,不是在外面。我也觉得你没病,可我说了不算。有疑问,去找老黑。"
橡皮真的去找了老黑,结果很明显,挨了一记耳光,按时按量吃了药。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放弃抵抗,没有放弃坚持自己没病的观点。每当别人将他的身体来回摆弄,将他的脸来回捏揉的时候,他总是极力反抗着,大喊大叫,说自己不是玩具,都给我滚开。每当他看见老黑,总是上前重申一个观点:我没病!
我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只是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橡皮在我这里找不到安慰,于是便去找鸭蛋和鸡蛋,要求主持公道。他给了他们一个可以争论的话题,也给了大家一个听演讲的机会。
"自由!"鸡蛋的情绪很激动,"橡皮要求的,无非是自由。你们看,他总是在反抗,总是在争取。他说的对,他没病!"
"自由?"鸭蛋的话语紧随其后,"这世上哪里有自由?每个人都是奴隶,要么是别人的奴隶,要么是自己的奴隶。自由恐怕是世上最没用的词语,人类创造这个词语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它没有任何意义。"
"井底之蛙!不要以为你所看到的就是全世界。这个世上有自由,只不过我们被束缚了,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内心,达到自由的境界!你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在这里悲伤,在这里大笑,你终将也会死在这里,埋葬在这里。可你却目光短浅,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不要以为看不到的就是不存在的。"
"人们可以追求自由,无限度的接近自由,但永远无法达到自由的境界。橡皮如果听从我的,那他便成了我的奴隶。如果他听从你的,便成了你的奴隶。如果他听从所有人,那么他便是猴子,是这个世界的奴隶。如果他不听从任何人,那么,他就是自己的奴隶。"
"奴隶!奴隶!奴隶!你自己甘愿当奴隶,却要否定其他人的自由。你想当奴隶主?"
"我只是我自己的奴隶主,管不了别人。我连你都管不了,怎么能去管其他人?"
"我不受管制,我享有自由。"
......
争论还在继续,我无心听下去,转身离开。橡皮站在那里,没人动他,他自己却不停的捏揉着自己的脸。

2

有时候我喜欢这里的每个人,有时候我讨厌这里的每个人。
所以,他们到底谁好谁坏,我并不清楚。对他们的评价,永远没有客观,只有主观。今天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值得交往。也许明天我就将你全盘否定,觉得你狗屁不是。那你究竟是值得交往呢?还是狗屁不是呢?看心情吧。
同样的道理,我认为别人也是这样评价我的。
我总是从别人的眼睛里猜测对方的心情是好是坏,但别人说我总是猜错。这并不影响我观察别人眼睛猜心情的热情,就算是错的,我也无所谓。
从来没说过我猜错的人,便是猫眼。
他的眼睛长得和猫一样,这样显得他的眼神很锐利,但没有太多的变化,我从里面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所以我很少猜测他的心情,因为我猜不出来。加上他是个哑巴,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回答,连点头摇头都很少,所以我更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了。
我不喜欢他,原因只有一个,他长得很像当初镜子里的那个人。我刚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他,吓了一跳,还以为镜子里的人跟着我过来了。后来仔细看了看,发现虽然很像,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猫眼长着一对猫眼,镜子里的人长着一对人眼。他们俩的眼神有着相似之处,但我知道,还是有区别的。
鸭蛋和鸡蛋辩论的时候,猫眼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也没有什么动作,就是那么直直的站在那里听。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问了他也不会说。
至于他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和橡皮的情况一样,我们都搞不明白。我觉得猫眼的处境更糟,橡皮最起码还能说自己没病,还能去咒骂,去辩解,可猫眼却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也是我用来安慰橡皮的一个理由:"你知足吧。猫眼看上去也没病,但他和你一样,也待在这个地方。你起码还可以说自己没病,可他连话都没法说。他比你要惨。"
橡皮对此不以为然:"有什么区别?我说自己没病,可别人说我有病,我就算再怎么反抗,再怎么争辩,也无法改变他们的看法。猫眼什么都不说,不反抗,不争辩,但他也是待在这里。有没有病,自己说了不算,大家说了算。"
"那你完全可以学习一下猫眼,心里怎么想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要说出来?你看你总在反抗,想要辩解自己没病,可结果又怎么样?其实你刚才说的很对,你和猫眼没什么区别。他什么也不说,是这个结果。你每天都说,也是这个结果。"
"结果!如果结果是规定好的,那就放弃自己的过程?"
"如果你知道结果是个什么样子,那你的过程有什么意义?"
"过程本身就是意义。"
"说的好听。来,让我捏捏你的脸。"
"不!我要反抗!"
"反抗无效!"
猫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他看着我们,一言不发,眼睛里也没什么内容,或者,有着我猜测不到的内容。

3

自从看过老白的那个盒子之后,我每晚都会将它打开,看看里面。他说这是茄子让他交给我的,虽说我不信任老白,但他的这句话,我却相信。如果换成其他人,随便什么人,只要说是茄子给我的,我都相信。哪怕事实上这个盒子并不是茄子给我的,我也相信。
别人说我总是怀疑一切,但在这个问题上,我放下了所有的怀疑。我信任茄子,因为茄子信任我。
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外观上也没有什么特色。唯一的特点就是,盒底是一面镜子。打开盒子的时候向里面看去,就能看到这面镜子。
这面镜子和老黑办公室里的那面一样,可以反射一切物品,但就是反射不出人。我拿着盒子让其他人看,他们的回答和之前一样,都说根本没有什么镜子。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回答,在老黑的那面镜子的问题上,我听了太多。这一次,我又听了更多。
随便吧,反正大家都是精神病。我看到了什么,你们无需介意。你们说了什么,我也无需介意。
我也不去思考茄子送给我这个盒子的原因,也不去想他为什么要委托老白交给我。我始终相信,茄子虽然离开了这里,但他还是精神病,并不是治愈出院。他说过他喜欢不停转院,没准他正在另一所病院里。
我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总能看到这种镜子的存在,而其他人看不到?这足以说明我有一些地方是和他们不一样的。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也许我已经康复了,所以我总能看到镜子。而他们看不到,说明他们还在病着。反过来说,也许他们都康复了,唯一还在病着的只有我,所以我看到了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无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之,我感到了孤独。在外面的时候,我始终陷在这种孤独感之中,无法自拔。没想到这里也有孤独,而且更深。曾经茄子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他却消失了。然而就算他没有消失,他也不理解我,因为他也看不到这种镜子。如今,他委托别人交给我这个盒子,里面的镜子依然只有我才能看到...
不对,等一下,茄子既然给我这个盒子,那么是不是说明他现在也能看见这种镜子了?也就是说,他在别处发现了这种镜子,所以把它做成盒子的底部,然后交给了我?
应该是这样!
想到这里,我感到了一些安慰,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不再是唯一一个能看到这种镜子的人。
我的孤独感立即消失,却被另一种孤独感所替代。茄子,很庆幸你也能够看到了,可是,你到底在哪里?

4

我独自行走在房间里,院子里,大厅里,每一个地方。我的周围全是人,走到哪里都有,可我却视而不见。
我的脑子里思前想后,想了太多,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和我说话,好像看见有人在向我招手,可我没有理睬。
我继续走着,不停的走,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我只是纯粹的走着,并没有目的地。
我开始奔跑。我脱下了所有衣服,赤身裸体的奔跑着。我用力的跑着,可总是跑不快,就像每次梦里奔跑那样。

5

我的房间不再干净明亮。在此之前,虽然墙壁上有污渍,像是油画一般,后来又被老黄的屁污染过,但总体来说还算洁净。可是现在,整个房间变得肮脏不堪。我望着屋里的每一处,并没有感到厌恶,也没有欣喜,只有空荡荡的眼神。
这是猫眼的眼神吗?
我想不是的。
天色暗下来之后,那些虫子如期而至。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搞清楚,那些虫子到底是在房间里,还是在我的眼睛里。我不想再去证实,因为我摸不到它们。
它们又向我爬了过来。上次屋里进水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么爬来爬去,极力躲避洪水的蔓延。今天屋里没有进水,它们为什么要向我这边爬过来?
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它们逐步逼近。
我开始感到了痒,这是它们爬到我身上的感觉。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我伸出手去驱赶它们。可是没有用,我摸不到。
这种痒慢慢的遍布全身,我用手去挠,可总是找不准发痒的位置。这使我变得愤怒,站起身来,想要甩掉身上的这些虫子。
虫子们纷纷掉落下来,四散跑去,消失在各个角落。可是这种痒却没有消失,我用力抓着挠着,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愤怒感越来越重,我咆哮着,拿出杀猪刀,拼命的在墙壁上砍着,发出尖锐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整个房间的墙壁上,全是刀痕,我冷笑着,把刀重重的摔在地上。我开始找东西摔,可是屋里却没什么东西可摔。我拿出茄子委托老白交给我的那个盒子,摔在了门上。盒子很结实,没有丝毫损坏。于是我不停的捡起,摔出去...
我折腾了一晚上,直到清晨,老黑推门进来的时候,这种痒依然没有缓解。我瞪着眼,冲上去抓住了老黑,大吼着:"为什么我会感觉痒?你是医生,给我药!我要吃药!"
老黑并没有异样的反应,依然不慌不忙的拿出平日里的药片,递给了我。
"不是这些!"我把药片打落在地上,"给我!"
老黑的脸再次黑了下来,抬起手就要打我耳光。这一次,我的动作比他快。
老黑被打倒在地,半天没有动弹,就像当初鸭蛋被老黄打倒那次一样。我没理会他,迈过他的身体,向外冲出去。
大厅里,鸭蛋和鸡蛋又开始了演讲,大家也依然分成两群,各自听着。我冲进了人群,不停的吼叫着:"给我!给我!给我!"
人们惊呆了,将我围起来,个个都是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又喊又跳。
鸡蛋似乎找到了新的话题,指着我说:"你们看,这个地方将我们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鸭蛋再次反驳:"不是这样!他的发疯,和任何人没关系,却又和所有人都有关系,不是这个地方才会有这种情况!"
我无心去听这些废话,我也不是他们争论的话题,我要吃药,给我药吃!
在我发怒的时候,我并没有忘记去看每个人的表情。大象背对着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蚂蚁一脸惊恐的看着我,一动不动,像是吓坏了,也像是在躲避我。猴子像往常一样,不停的点头,偶尔还会鼓掌。老白又跳起了那种奇怪可笑的舞蹈,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笑容。橡皮的眼珠来回转动着,脸上的肉也跟着来回扭动。猫眼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

6

时间一久,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痒,起初的那种愤怒也变得微弱。每时每刻,我都不停的挠痒,身上全是血痕。我已经不再穿衣服,这样一来,挠起来还方便一些。
老黑自从被我打了以后,每天依然还是按时给我送药,可我每次都不予理会,将药片全部扔掉。如果他想要打我,那么我就在此之前先把他打倒。其他人对我的行为感到惊奇,在他们看来,打倒老黑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和老黄的情况不一样。老黄在的时候,如果他要是打我们,我们肯定会还击,只是每次都吃亏,打不过他罢了。可这并不影响我们还击,打不过是一回事,敢不敢打是另一回事。如今,大家看到老黑被我打倒,心里很明白,其实老黑的战斗力并不强,真要是打起来,老黑不一定真能打得过谁。但是大家依然不敢还击,唯一能做的,和之前一样,如果挨了老黑的耳光,那么,他们便去打老白。
因此,我成了一个另类。通过这一段时间和老黑的交手,我明白了打老白是没用的,只有打倒老黑才是真理。
鸭蛋和鸡蛋的听众变得少了很多,这些人开始向我聚拢,想要从我这里听到一些声音。但我根本没有兴趣搞演讲。之前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如今我倍受煎熬,每天都要忙着挠痒,怎么会有闲心取悦他们呢?
但他们并未离开,每天都会聚在我的四周,也不说话,等着我发出声音。猴子比原来更忙了,因为他比之前要多跑一处地方。每次他来到我这里,看我挠痒,然后就习惯性的点点头。
我对这种被人群包围的感觉很是反感,一再怒骂:给我滚开!
他们像是听到了演讲,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我什么也不再说,我还要忙着挠痒。
鸭蛋和鸡蛋全然不顾听众减少的情况,依然在进行着口水战。我越听越烦躁,走到他们面前,说:"你们有药吗?"
两个人都用摇头回答了我。
"没药,你们还在这里争论什么?"
"这是我的责任。"鸭蛋没想到我会这样质问他,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吃了一惊。
"责任?谁赋予你的责任?我们都要对自己负责,至于其他责任..."鸡蛋继续反驳鸭蛋。
"你也给我闭嘴!没有药就别说那么多废话!"我指着鸡蛋吼着。
鸡蛋没有生气,反而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啊哈!这就对了!你这种样子很好,就该这样!"
"还是那句话,没药,就别胡扯!"
我不再听他们的争辩,起身回到了房间。

7

我看到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之前我不信任别人,除了茄子之外,我只相信自己。而如今,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
我是我吗?
我值得我相信吗?
我究竟应该相信什么?
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多个自己,他们共同存在于一个身体里,有时候和睦,有时候争执。那么究竟哪个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也许他们都是,也许他们都不是。
每个人都是奴隶,要么是别人的,要么是自己的。
相信,本身就是一种无知的顺从,属于主观上的意识,与客观事实没什么直接的关系。假如我相信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是在欺骗我,那么这种信任就是愚昧可笑的。假如我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可如果我在欺骗自己呢?就算我没有欺骗自己,两个“我”之间建立充足的信任,那么如果客观事实并不是我和我想象中的那样,又该怎么办?
就像老黑屋里的那面镜子吧。我看到了,别人却说看不到,我在两者之间选择了相信自己,所以我始终认为那面镜子是存在的。可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镜子,那么我对自己的信任意义何在?
这个理论可以延伸开来,鸡蛋和鸭蛋的争辩,谁对谁错,谁又能说的清楚?
猴子说他们俩都对,我说他们俩都不对,事实上到底谁才是对,谁才是不对?谁能给出答案?
想到这些,我身上痒的更厉害了,所以我干脆不再去想。
每一处发痒的部位,似乎都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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