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辜负的晨光—读梭罗《瓦尔登湖》

这就是明天的特性,仅仅是时光流逝,并不能让它晨曦初现。如果光明亮得让我们睁不开眼,对我们来说它就等于黑暗。只有我们醒过来时,黎明才会来临。来日方长。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

            ——HENRY DAVID THOREAU

      见多识广的朋友们会认出这是《瓦尔登湖》的结语。读书不多,所以被伟大的作者击中的次数也不多。近年来倒确乎有几次这样的击中。你简直不相信凡间会有这样的文字和思想。如果仅是文字,还好。比如假期看朱生豪先生译的莎士比亚,真是拍案叫绝的好。但是这种好还是看见良辰美景的好,比如初春看西湖两岸桃红柳绿的好。但是有一种作品,一旦看到好,就感觉是自己被重塑的开天辟地的好。前者的好你是被动的,你看到,你感知,但是你还是你。后者的好会让你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你想和伟大的作品一起,让自己的生命有个新样子。这个过程不是刻意的,而是浑然天成的。换言之,后者的好,直接改造生命。于我而言,第一部这样的作品是《圣经》,第二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现在正在读的《瓦尔登湖》是第三部。这样的作品真的让人目眩神迷,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记得读《白痴》是去年春天,那时眼疾比较严重,但还是每天跑去清华图书馆,在那个冷冷的座位上坐一上午,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怎样将一部作品从高潮写到高潮,你不知道该哭该笑还是该思考。出来的时候眼睛极疼,可第二天还是要跑去看。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足以推翻我们眼中认为的尘世法则,看到一个生命如果不按照我们认为对的方式存在,它美丽绽放的样子。我们认为的生死观念和逻辑,其实脆弱得经不起一点推敲。 

      梭罗写的瓦尔登湖,就在麻州的Concord。我没有专门去过Concord,只是在去Lexington的时候路过。很无知,不知道自己在那时的来往中每次与这样的伟人擦肩而过。倒是回国后在万圣书园找到这本书,买两本,一本送朋友,一本自己留下来。忙乱的九月十月,就放在那里,我从来不知道家里有这样一位伟人振聋发聩的声音在。我们似乎永远和伟大比邻,又似乎永远和伟大失之交臂。近日北京天气晴朗,有久违的艳阳。我觅得一可以晒太阳看书的所在,于是,终于和梭罗相遇。

      今天有朋友问,《瓦尔登湖》写了什么?一般都会介绍说写梭罗在瓦尔登湖边两年多的生活。其实一共18篇散文,从头到尾,是哲思的生命的歌唱。我想节选一些片段,但是这样的片段实在太多,如果全部拿出来,可能就要超过《瓦尔登湖》一半的篇幅,所以只能零星地分享。“人们是在错误地劳作。他们通常被称为需求的一种命中注定的表象所支配,他们像某本老书中所说的那样,积攒着财富,而飞蛾和灰尘会来侵蚀,盗贼们会批门而入偷走这些财富。这是一个愚人的生活,如果她们生前不能明白,他们到达生命结束之际,将会明白这一点。他们从头顶往后扔石头,全然看不见石头落在哪里。”这几乎涵盖了很多人生活的样子。自己也每天这样扔,没人问,旁边的人也在扔,忽然有一天有人问,你的石头落在了哪里?梭罗就是一百多年前在瓦尔登湖边如此发问的那个人。“我们这样完全彻底谨小慎微地生活着,敬畏我们的生命,而否定了任何变换的可能性。我们说,这是唯一的途径;但是,从圆心能够画出多少条半径,就有多少道生命的途径。”梭罗作品的力量,很能够让那些在现实和自己的道路中间游移不定的人,获得信实和真理的力量,然后,绝尘而去。为什么?在那些美好的文字背后,有一个直面真理和生命,并且一以贯之的灵魂。如果《圣经》中没有耶稣的形象,人怎样谦卑地低下自己的头呢?

      相比小说,散文中的人物形象似乎更难塑造,《瓦尔登湖》里却始终有一个第一人称的主人公,就是在生命中努力保持清醒的梭罗。他说:“我到森林中居住,看我能不能学到生活可以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在我行将离世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没有生活过。我不想过不是生命的生活,因为活着是这样珍贵。”他不是那种想教你什么的导师,倒更像一个冒失、认真的学生,你还没等发问,他就一股脑地将自己的所见所得全部讲出来。你会被什么感染?相当一部分是他的真知灼见,但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只是选择直面生活和真理,然后把自己见到的样子描述给你看。他看了什么呢?他看到了自然之美,看到了人类思想怎样在经典中闪烁,看到了人们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背后毫无逻辑可言,看到人们是怎样把自己赶进命运的牢笼还以为必须和必然如此。如果读梭罗,读不到全新的视角和解放的力量,他的声音就不会穿越这一个多世纪,从西方直到东方。

      通常早晨起得很早。起早的感觉其实特别美妙,天色将明,而大多数人还在沉睡,你就在日常生活和自己内心之间有了一个很大的空间,那段时间美好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就好像突然秘密地有了一大笔财产,你有好多想法去花掉,每花一点儿内心里都有一种隐秘的快乐。当梭罗写到清晨,他说:“我最神圣、最值得记忆的生活,通常是在早晨醒来的时刻。我醒来时,常常发现周围有这样一种气氛,好像我不曾记得的梦是神圣的,好像我的精神旅行到了它的故乡,而在重新进入它主体的行为中,向周围散发出了天堂般的芬芳。”人大概都能在经典中找到自己的知音和共鸣吧,哪怕极细微处,你也能找到那些和你有过共同感受的人。时空之外的这种相通,让每一次阅读像一次冒险,也像一次没有终点的美妙旅程。 

      很多家长读过很多关于教育的书,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从那本很风靡的《卡尔.威特的教育》到《瓦尔登湖》到底是怎样的距离。《卡尔.威特的教育》好像一个操作手册,它始终没有解决的问题是:我们到底要一个那样博学的孩子干什么?还有一个就是,这孩子想拿自己的生命干些什么?这些问题,梭罗有一篇《生活在何处,生活的目的》。当然,读书不为求解,其实什么也不为。读书是内心的旅程,阅读史也是一个人的成长史,相比之下,那些学院的文凭确实是没有用处的。

      女儿最近超级忙。作为早起的一员,我亦是早睡的一员,所以每晚女儿各种奋战的时候,我已经入眠。我一直没有想安排女儿做什么的愿望,但是这一次,很希望有一天,女儿可以告诉我,她在《瓦尔登湖》中看到了什么。不过按照梭罗的观点,我就不必告诉女儿我看到了什么吧,因为旧事已了,过去的这一代人对于下一代,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指导意义。我们的生命旅程,各自把握,各自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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