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
地处青藏高原的青海,大致天生就自带了些许神圣感。每一个前往出发青海的行者,无不怀着虔诚的心。从天空之镜的茶卡盐湖,到青海月痕的青海湖,再到格鲁黄教的塔尔寺,还有德令哈,格尔木,可可西里。每一个都在有关青海的故事一次次都被提起。可若是将青海以省会西宁为界,人们所熟知,所虔诚的圣地,无不在西宁以西。在偌大的搜索引擎里,几乎尘绝了有关西宁以东的撰作。似乎这片狭小的土地不属于青海,也不属于这片圣土。
西宁以西名为海西,西宁以东即为海东。作为青海除省会西宁以外的唯一地级市,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存在感。在所有的电子地图里,1比200公里的比例尺,足够看清每一个省份从南到北主要城市。而海东则需要1比20公里,才能从地图上方方察觉到它的声息。
海东,再庸俗不过的词语,与海西海南海北相比,差别不过方位一词。可在我眼里,海东是个极好听极惊艳的词语,无论是西南北,都比不过东字这般讨喜。再往细了看还有平安,乐都这般的地方,都来得让人心生喜欢。也许我也是再庸俗不过的人儿了,这种庸俗的喜欢契合了骨子里的某样东西,无法言说。嗯,或许,愈加平凡的,吾便愈加喜爱吧。
为了这份喜意,一路北上。向来爱做夜车的我,一夜未眠。从广元驶入陇南,夜是越发的浓醇,海拔是越发的上拨。火车上的暖气呼呼作响,披着厚大衣的众人脸上都浮出了红晕。大抵是太无聊了,静倚着玻璃。玻璃上澈骨的寒意冲散了红晕,还未到目的地,西北的冷风自发地列好了欢迎仪式。看着天由黑入白,被黑夜掩盖的荒漠,秃山一抹抹地全部还给了我。绿色所代表的生机在这里是行不得路的,肆意张狂的漠黄是西北的名片。
火车上除了愈加发冷的玻璃,便再也不能预知到海拔的起伏。直到抵了乐都,下了车,没有想象中的欢喜,没有期待中的尖叫。毕竟站在青藏高原的边缘,极高的海拔里,人的行为也自发的拘谨起来。连最平常呼吸都略细得几分急促,心跳也莫名地开始波动。当双脚踏地的时刻,我知道,一个外来的陌生灵魂正与这遗忘之地悄然完成共鸣。
秋日的晨光打在身上,为穆然前行的过客沐浴了一层金光。从古城大街到桥北路,一横一竖的十字分叉了这座小城,淌过浩浩汤汤湟水,便能看见通往省城的绿色铁牌。花不了多少时间,整座城市的脉络足以被我们所一一记住。
即便没有四四方方的大道,没有高耸入云的长楼,但入眼的街景是格外的明净。没有黄漫,没有飞沙,没有唐突的枯黄色,所有于西北相匹配的荒寂与萧瑟都被锁在了远处的高山上,跟乐都无关。最令人意外与感动的是,在北国的深秋里,满街都插满了依依垂柳。虽然打小就念着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般的绝句,知道西北有柳,自古长存,但纵有万般笔墨远不如自个入眼的深切。在叶黄蔓延的秋日,在漠黄遍地的西北,被世人忘怀的旧城里,却被一支支新绿全部横扫,一眼望穿长街,四五十颗栽在街边的柳树,低垂着无数轻绿色的枝条,昭辟着莫生的黄。偶有皱起的西风,像是掀起了千千万的飘带,无言倾倒,我承认我醉了。
有关西北的美食,永远是以西北菜一个大的名称统筹盖过,不会有人去纠结宁夏菜新疆菜青海菜云云。所以在乐都自发组成的闹市上,所有西北富有盛名的食物随处可见,而且因近巴蜀还稍带着些许的川辣遗风,很难入我的法眼。直到遇见一家酿皮店子,尚在门口思索于故乡凉皮有何差异之际,就受不过老板热情的招呼被拉近了店里。
一进店,就大致请教了下老板,酿皮与凉皮的差异。原来那酿皮是用面团洗出来的,有面筋,比较厚,且由于刷了油的缘故,呈黄色。凉皮是一种用面水涮出来的面皮,没经油抚,如白玉细纸。
而这酿皮是一张张的叠高平放着,淡暖的玉黄色,晶莹剔透,微微的透着些光,煞是好看。时有过路的主妇买上好几张,被细刀切成一条条的带回家当饭吃。点上那么一张,老板利索的将圆形大饼分割成块,如凉皮般添加了特有的面筋陪衬,接着是花生碎、盐水、葱蒜水、芝麻酱汁、醋汁,秘制辣油一一洒下,来回不过几十秒,一碗酿皮便成了。
淡淡的奶黄色沾着深红色的辣酱,油亮亮的。看起来单薄的圆皮,在刀尖的作用下,变得愈加的厚实。在汁水里翻江倒海一般,每一个富有透感的酿皮,外表都被红色所取代。入嘴,还来不及咀嚼,附着于上的辣意就霎时折腾的人头皮发热,随后而至的酸爽没有丝毫缓解之意,反而愈演愈烈,让醇厚的香辣滋味更加凝实,对于爱吃辣的人在满足不过了。至于酿皮本身,牙齿在咬下其的瞬间,绵软的口感便反馈到了神经。偶有挣扎的皮酿,微微做出了些许弹性的回应,完善了贫乏单一的口感。闲来,在单挑几块面筋入嘴,嘴巴被填满了同时,人生似乎也被满足了。
出了轻巧的小店,重投入了进闹市的怀抱。远远,圆顶苍穹,新月如钩的大顶便入我眼帘。闹市中间镶嵌一个净白的清真大寺的场景着实让我始料未及,跟传闻中的场景大相径庭。没有严格的宗教歧视与区分,顶着白帽的回民与身着便服的汉民齐齐挤在门口的两侧,叫卖着炒货与香料。热闹喧嚣的气氛丝毫不影响其中的庄严肃穆,反而不再是远离世人的圣地,平添几分亲人的烟火气。
提到烟火气,就难免想到那些有温暖的东西。从烤到爆,从烧到焖,每一个富有力量的烹调手法里都离开一个火字。炕,听起来就是一个直爽词。除了人们所熟知的东北热床,在祖国的另一极点,却延伸出了一个完整的制法。
一把柴火,一口平锅,少许油与配料,无需连篇累牍的步骤。就静候着时间的配合,让渐渐烈起大火来徐徐制熟即可。在乐都,最负盛名的炕锅无疑是炕锅羊肉,几乎每家稍大的清真餐馆都打着炕锅的营销。一旦天色染了墨色,三三两两的人儿,招呼着自己的同伴,点上几斤羊肉,再来几瓶自产的青稞酒,觥筹交错,相饮甚欢,劲头来上来了,在吆喝几句小曲,豪迈的民风一览无余。那一个个店家也不闲着,都架起了铁锅,炙烧下的羊肉徐徐滋起了白烟,恰好无言的与黑夜相庭抗理。
炕好的羊肉,一大股孜然混杂胡椒洋葱的辛香风味呛的人缓不过神。绿的黄的土的交错在不大不小的锅里。那羊肉显然是提前煮熟过的成果,没有火炙以后的干柴,其中蕴藏的汁水尚被牢牢的锁紧在每一个脉络里。一筷子夹起上一笔,全是一整块一整块的细肉,见不到什么骨头。一整块的送进嘴了,孜然胡椒般的粉末搞得满嘴都是。但吃饭,哪能顾及那么上那么多呢。用牙齿刨开脆干的外壳,羊肉中环绕的香脂,似箭般喷射开来,溅满了四壁。
而其中土豆向来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存在,外表的酥脆遮住了软糯的实质,极大的反差感让简单的食材变得极为简单。虽然几经火油烤炼,却不受丁点油腻的亵渎,爽嘴的香甜,让人暂时忘却了快餐薯条里的经典搭配。再不时填几筷的土豆粉,那润润的滑表层,稍稍改善下自己的口感,也是再适合不过的。
若是腻了这塞外的孜然醇香,也别想沾点什么酱料味碟。来几瓣大蒜就足够了,一口嫩肉包裹好一瓣蒜,单调的烤香瞬间会被冲鼻的辛香给替代,忍不住的多嚼几下,尽可能的让肉汁和这份辛香多共存一段时间,可以说是别有一番滋味。那吃饭的兴致全都来了。再也不会提什么腻嘴没劲之类的话题。也许就只有最粗暴最本质的食材,才配的上这一锅羊肉。
重新踏在古城大街的石板路上,一路走到极尽的头,偶逢上了一座城隍旧庙,久经失修略显的几分荒凉,可庙上却升起了缕缕香火烟,勾起了心底不小的兴趣。满怀戒肃的踏步入庙,那文曲星、财神爷、城隍神一个都不缺。庙堂之上,没有蜂拥而至的香客与作秀者,庭院里刻放的功德碑也没有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与富商,都挂着某村某民的称号,一百两百块的诚念,汇聚成洪流,方才构成了这方圣土。几位年过七旬的太婆以极其虔诚的态度维护祷告着,供守着这一方城隍,无意的闯进了她们的圣地,中断了仪式,她们却用微笑取代了责备,让人心生敬意。
蓦然觉得心怀信仰也是一件幸事,庙前的护国佑民,福佑八方不如恭喜发财,岁岁平安来的直接干脆。却是对太婆们,供奉者、虔诚的过路者们最大的福泽了。
天空的霞光倾注金光,修渡了满城柳絮,云朵素洁如梦,见证湟水一路向东。在我的眼底,西宁以东同样离天空很近,同样是一片怀有圣洁的净土。
月痕以东,海东。
永乐之都,乐都。
所以,请一路向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