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盐番茄》(渣男救赎记)第三章

第三章

                                          01

      我第一天上大学就被带到了山上去军训,学校把我们委托给了一个训练机构,那时候对济南特别陌生,后来我查看了地图,才知道那个训练基地是在历城区,在327省道附近,旁边的那处水库叫锦绣川水库,我们远足去的那个栽满枫树的地方,叫红叶山庄。军训了有两个星期之多,那还是我头一次吃那样的苦,脚底起满了水泡,我们便买了些卫生巾垫在鞋里。我最烦的还是凌晨一两点吹集合哨,你睡得正香,突然来这么一遭,想骂娘的冲动都有。后来在临沂我也经受过那种折磨,不过那时候我是真的骂了。以前莱芜发生地震时,我也在凌晨被闹醒过,不同的是,一个是要命一个是救命。我起床气很严重,特别是在睡不醒的时候。不过那时候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我记得当时我们教官改编了罗大佑的那首《皇后大道东》,并且自创了一套“铲子舞”教给我们,我们晚上闲下来时会跟着教官跳这支舞,但教官跳舞不好看,跳的好看的是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我现在还记得她样子,不是很高,稍稍胖,长马尾,跳起舞来时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像拨浪鼓。

      军训时我就认识了陈飞和丁远,但也只是认识,回到历下后我们三个人才渐渐玩到一块。我认识陈飞是因为当时军训时他是我的小组长,那时他还染着黄头发,我认识丁远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经常一块偷着去吸烟,那时候他吸玉溪或者小苏烟,我还抽青秀。刚回历下我和丁远交往较多,丁远玩心重,一开始那段时间,他几乎每晚都得拉着我去打台球去K歌,夜夜寻欢作乐。一晚不睡还好,可持续这样我的生物钟就被打乱了,白天状态十分差劲,丁远看我那样子,便笑我,说我就像和几辈子都没再尝过男人滋味的女人呆了三晚上一样。那时候我还不太懂这样的比喻。我和陈飞熟起来是在一次酒场,当时丁远给我打电话,说我们教官来了,想和我们聚一聚,我不好推辞,便去了。陈飞到的晚些,坐在了我一侧,我们两个喝扎啤,一杯一杯碰出了感情来。其实当时教官也不只是为了来见我们,恐怕意在他那个女朋友,那女孩和我们一块来济南上学,却被教官先下手为强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孩和我是老乡,第十七中学毕业,和我一样大,而我那位教官那年应该小三十岁了。这应该也能算是师生恋,我见过真正的师生恋是在临沂时,我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和一个学生暧昧,那老师孩子有了头也秃了,却非和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纠缠,若只是为了性欲,汤头的按摩店、洗脚店有的是,价格也亲民,还不用这样担风险,若两人真是爱情的话,我的观念可能太落伍了。我写过一部叫《极乐净土》的小说,当然是没法让别人看的,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太色情,我在文章里安排过一个情节,便是让主人公和他的老师发生关系,我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呵,可作品总得取材于生活嘛。

      回学校后,学校给安排了宿舍,宿舍楼和学校隔着一条马路,我记得我们宿舍楼旁边有一所老年大学,每天早晨那些爷爷奶奶便开着宝马z4和沃尔沃来上课。我当时虽然连辆自行车都没有,但是也没有那些前辈们好学,一开始我还能和丁远、陈飞他们两个按时去上课,后来三个人都默契的不再提上课这件事,该吃吃,该玩玩,腐败到底。我分到的宿舍里有六个人,现在我只记得他们的外号,名字倒是真已忘却,再细想一下模样,却是越想越觉得模糊。我和我几个舍友住了一段时间,相处融洽,白天就窝在宿舍里,老六翻着漫画,“局长”刷地下城,麻子和鑫鑫双排LOL,我则能看一整天《海贼王》,剩下的那个,我叫他“井盖”是因为他是河南人,他每天都好像很忙,我却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他一天能把被子弄乱又叠整齐这样反复一百次。我和他打赌玩游戏,两个人都用盖伦,他输了,真的喊了一声“爸爸”。后来我从宿舍搬出去也是因为他,他偷东西被老六逮住,我舍友们挨个扇他巴掌,到我时我却下不去手,我便知道,我以后在宿舍是混不下去了,便在外面租了房子。我搬出去便和“井盖”断了联系,直到我在临沂工作后,他才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手机号百年不换。他说他要结婚了,让我去,给我打过来了路费,我想了想,答应了他。我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而且河南的农村路难走的要命,又碰巧那里下雨,我打车人家都不愿意去,最后还是他姐夫来接的我。他家里给他相亲,新娘子大他两岁,他家里说这女孩实在,事便这样成了。我记得他以前有个女朋友的。吃喜酒,他拉着新娘子来给我敬酒,他说当初是我救了他一命,众人不解,我端起酒杯,说:“干了。”他喜宴一停,我便要走,他挽留不住,便让他的一个朋友送我去车站,我转车到了商丘,叶子来了。她非要在河南见我。那正好在国庆假期里,她从济南到河南,坐大巴坐了十个小时。我在商丘汽车站门口等她,正望着往来的车辆发呆,她从我身后扑过来,轻捶着我的肩膀,很委屈的说:“这么晚了难道你都不担心我吗?”

      那时候租房子也不知道上58同城,我在学校里溜达,看到墙上有贴的那种租房的广告,便打电话过去,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端便说,现在他手里就只剩下一间房,小卧室,带洗手间,一个月八百。我说好。他问我要不要先去看看,我说不用了,下午我就搬过去。陈飞和丁远帮我搬的行李,一进门陈飞便说,这房间够大,放三张床都放得开。我们三个收拾了一番,去吃的晚饭,喝了点酒,从饭店出来便恶心,想吐,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难吃的糖醋鲤鱼,竟然还吃到了鱼鳞,这最让我受不了,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是雪野人,打小吃的最多的便是鱼,雪野最有名的也就是国际航空节和奶汤鱼头,我也会做几道鱼,以前我姥姥在世的时候,我便常常熬鱼汤给她盛一碗送过去,我熬鱼汤会放很多我们自家山上种的大红袍花椒加工成的椒盐粉,别人说过我做的鱼汤难喝,我姥姥没说过。雪野的饭店数不过来,鱼头汤做的其实味道也都差不多,若论好点的话,我姑家那家店还算可以,走过环湖南路往北一拐进雪野大道便能瞧见她家店的牌子,上面写着“雪野美食中心”,听人家说我姑父是雪野鱼头的创始人,电视台采访过他,这里面行道我不清楚,不过去那里,提我名字,保准打折。我们各自回家,我回到租的房子里,也不洗漱,身体一沾床,整个人便软了,一闭眼,就睡到了天亮。

      我特别懒,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每次买袜子都会买七双,然后每天穿一双,等全部穿完后再一块洗。叶子说我这不是懒,是脏。我要是不想动弹,连一句话都懒得不想跟别人说,别人说“我懒得跟你说”和我的“我懒得跟你说”,不是一个意思。在济南上大学时,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我能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一整天。别人的生命在于运动,我的生命则成了在于静止。这天一早我醒来时想到今天是周六,便又决定卧床不起,睡又睡不着,便拿起书桌上的《藏地密码》翻了几页。快到中午时我母亲给我打电话来,说有时间的话让我回莱芜一趟,我想着在这里也无聊,便回去了。我母亲在加州步行街附近等着我,我坐城际快客到了莱芜车站后,打了辆出租车去找她。见面后,我母亲问我吃饭没,我说没有,她便带着我去吃炒菜。我们俩常去的那家餐馆在一条胡同里,因为那条胡同和东风街挨得太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分不清楚它们两个,东风街是风月场,也就是红灯区,不过我听人家说那里的女人都太老,真正有漂亮姑娘的地方我和胖子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去瞧过,卷帘门只拉上去一半,一眼望过,满是又瘦又长又白的腿。不过那时候的我们也就只能看看腿,革命需要本钱。我和叶子在莱芜住,一般就住在凤城西大街南侧的那家七天快捷酒店,旁边挨着横店影城,对面就是已倒闭的国贸商厦。晚上我偶尔会和叶子去逛街,我们两个走过东风街一次,看到那些站在街边衣着暴露的女人叶子觉得很稀奇,叶子问我:“为什么她们要这个样呢?”我转脸看到一个烫着波浪头发的女人冲我一笑,便说:“还能因为什么,缺钱呗。”我还以为我母亲叫我回来是什么事,原来是想带着我来算一卦,可能就是因为前不久我对她提了一句我感觉自己最近运势不好的原因。那先生的宅子很偏僻,倒添了些神秘的味道,我和母亲进他房间,他让我坐下,问我生辰,又看我手相,最后摇了一次古币,他说我有福相,日后必能财运亨通。我听着他话在心里暗笑,觉得这人不靠谱,奉承话说得太过。不过这先生说过一句很让我难为情的话,便是我的情缘太乱,若不注意,日后可能离婚三次。我母亲供上香火钱,便带我离开,我说,这人在胡扯呢,我母亲瞪了我一眼:“你自己小心吧!”我曾自己去红石公园附近算过一挂,探问老先生我姻缘如何,那老先生说我以后的妻子个子高,人不算漂亮,中规中矩,但勤俭持家能旺我。我和叶子在一起后,我告诉过她,我以后可能得离三次婚,叶子说,那等你把三次婚都离完后,我们再结婚吧。我和叶子在大桥南路的故事游园附近算过一次,那人年轻,一脸机灵相,他没回答我和叶子最后到底能不能成,说了一个“若”字,他说若我和叶子结合,凭卦象显得,不好却也不坏。后来我回想这事,突然想到,不好却也不坏,便是一个“不可能”的意思吧。这人绕弯子说话,让叶子空欢喜,叶子以为的“不好不坏”,就如“晴日暖风生麦气”,就如“等闲识得东风面”,就如“人间有味是清欢”,既没有什么可值得高兴,也没有什么让人悲伤,人来人往,我就牵着她的手,走在大街上随便逛逛。

02

      我母亲说她还要去买点东西,我便跟着她去了银座,我没有进去,在门口等她。那时候茂业商场还没有建完,周围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去处。后来茂业开业的那几天,我和叶子恰巧在莱芜,我们便去里面玩,虽然比不上济南的世贸和万达,但在莱芜来说,已经算是够好的了,莱芜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听说是全国最小的地级市,而且还位居五线,但是,“闻道风光满杨子,天晴共上望乡楼”,对于我们莱芜人来说,它却能给我们任何地方都给不了的温柔。茂业商场四楼有很多吃饭的地方,我和叶子只在那里吃过一次,当时吃的是自助餐,各种肉串和水果罐头整了一大堆,叶子吃的很饱,从茂业出来,她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冲着我坏笑:“今晚你得帮我减肥喽。”

      一回到家,放下东西我便跑去了河边。田哥在河边值班,我去找他。我这位哥哥,和我同姓,若是按辈分来说,我得喊他“老爷”,但在兄弟间哪里还有这样的规矩,不可能我俩一块去玩,别人问我是谁,他来一句“这是我“孙子””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待我如亲弟弟,我生活各方面都有受他照顾。叶子第一次到雪野的时候,便是他来接的我们两个,他们公司里有游船,他带着我和叶子去坐,我和叶子开着鸭子船在湖里玩了一下午。后来我才听他说,他们公司里的船,只有直系亲属去才可免费,他同事问我是谁,他说我是他亲弟弟。我过生日的时候,他正好值班,在我家吃了几口馒头便走了,走时给我留了五百块钱,让我带着叶子去玩。他在男的面前,特别是喝了酒后,是个英雄,不过一面对上女孩子便不行了,叶子说我这个哥哥和那个卷头发的哥哥一比,显得太内向太羞涩,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被叶子用上了“羞涩”这个词。叶子去世后,我回了雪野,我母亲找到他,让他来问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自从回家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句话也说,一口饭也不吃。我一家人担心得要命,却又拿我没辙。他晚上来我家,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开车带我去了雪野湖边,他从后备箱里抱出来两箱啤酒,用牙咬掉瓶盖递给我喝,灌下一瓶后我便开始吐,我跪在冰冷的沙子上,哭着说:“哥,我女朋友死了。”他愣了一下,问我是哪个对象。我在他眼里也怕是花心大萝卜。这让我哭得更厉害,我说,是叶子。他记得叶子,虽然也就是几年前他和叶子在雪野见了几面,有一次他过生日的时候,叶子给他买了礼物,让我给他带回来,叶子有次听他无意提了一句,太阳把他晒得太黑了,叶子记住了,给他买的是一瓶防晒喷雾,是从姗姗姐那里买的,姗姗姐当时做微商。

      在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要回济南,从莱芜车站到燕山立交桥大约要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从雪野的话就更近了。雪野和济南东边挨着,平日里来雪野玩的人,基本上都是济南人。但大巴车从雪野经过却不在雪野停靠,我每次都得去车站坐车。我中午走的时候我母亲去送我,帮我提了一些行李。我跟她说我在济南租了房子,她便让我把家里没用过的电饭煲、豆浆机、电热锅都拿了去,说在外面自己做饭比出去吃要干净些。本来她还想让我把筷子、菜刀这样的东西都带去,我告诉她,带这样的东西,车站安检都过不了。这些零七零八的东西都是我回济南后去菜市场买的,因为我从来都没买过这些东西,不知贵贱,都是付了钱拿着东西就走。当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我住的地方,正欲开门,摸了摸口袋,却发现卧室的钥匙不见了,细细一想,应该是忘老家了。公寓的防盗门上有贴开锁的小广告,我去看了看,给人家打了电话。没办法,我只好在房间门口站着,没一会儿,叶子出来了,歪着脑袋问我在外面干嘛,我和她说了事情原委,她笑我是粗心鬼,并让我去她房间里坐着。我想了想,还是进去了。我这是头一次进陌生女孩的房间,虽然我去过芊芊家里几次,但芊芊的闺房我也没踏进半步,我一进门,就看到房间里的一切规矩整洁,井井有条。我也是头一次见喝水的杯子下面都要垫一张餐巾纸。若是和我房间比的话,我住的地方可真算是猪窝,我生活的很随意说白了就是太邋遢,总乱扔乱放也不想着收拾,和叶子在一起后这也是最让她受不了的一点,因为这个我们没少吵架。姗姗姐没在家,她们的房间本来就小,也就只有我房间的二分之一大,少个人看着还是宽敞些。我看着房间里就一把椅子,便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这让叶子尖叫了一声,看到我一脸惊疑,叶子便说:“没事没事,你好好坐着,别弄乱床单了。”去别人家,人家会说都随意坐,在叶子那里,就成了别弄乱床单,我心想,这女孩太耿直了吧。她坐在书桌旁跟我说话,尽问我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我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我是有些不自在,有时候孤男寡女,倒是很尴尬,并不总会意乱情迷。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叶子心里是怎样的,但和叶子初相识,我对她并没有太特别的感觉,不像对晴那样,一眼便“八千里路云和月”,一眼便“铁马冰河入梦来”,相遇是平凡,相遇是平淡,相遇是平静,那时候谁都想不到以后会纠缠到刻骨铭心,我也没想到靠近叶子的过程,其实也就是我找寻自己救赎自己的过程。

      坐了没多久我屁股便有些不舒服,我往后一仰躺在了床上,叶子赶紧拉我起来,我说她小气,站起来在她房间里逛了一圈,我看到她卧室的小阳台上摆着一只毛绒玩具熊,很大的那种,估计都和我一般高。我过去揪着玩具熊的耳朵,说:“这个好。”叶子瞅了我一眼:“你觉得好就送你吧。”“那怎么好意思,”我赶紧说,“我玩两天就给你送回来。”说着,就听见外面有声音,是开锁的人来了,那人三五下就弄开了我卧室的门。我返回叶子房间,看到叶子正在看电视剧,便在她身后转悠了一圈,然后抱起她的熊一溜烟跑了出去。叶子说送我便真的送我了,后来我说要还给她,她都不要了。姗姗姐说这玩具熊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我后来才知道这玩具熊是叶子前男友送她的生日礼物。有一次叶子跟我吵架说气话,她说我哪里都不如她前男友,当时我还不服气,现在一想确实。我都没给叶子买过像样的生日礼物,叶子生日是在过年前,那时候我们早就各回了老家,我们在一起后她的第一个生日时我和田哥去信誉楼给她挑了件首饰,选来选去,我给她买了一条便宜的银项链,而给自己买了一个很贵重的戒指。打那以后她每次说她过生日我什么都不送给她时,我便要拿那条项链说事。姗姗姐那时候就说我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她说她没见过任何一个男人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女朋友,问我是不是开房的钱都要用叶子的。我没敢回答。姗姗姐说我是人渣,我认。没什么要狡辩的,以前我就是那样的混蛋,总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在叶子面前却凶相毕露兽性大发。总听人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可是有些犯下的错就像敲进木板里的钉子,把钉子拔掉还是会留下创口,要如何弥补?什么回头是岸,第一次不想登上的岸,再回头已经是抵达不了的遥远,就算再有岸,也不再是以前的岸。人这一生,重要的不是做对多少件事,而是在哪些事上不要犯错。“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如今的苦难,如今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如今的“长相思,摧心肝”,全是我的报应,是我罪有应得。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回天乏术,也是唤不回你了,“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只有“无可奈何花落去”,只好拿那句“近来多少华发”自问。


  03

      同在一个屋檐下,碰面的机会太多,见着了又没法不寒暄几句,一来二去,虽然我也不是自来熟,但也不至于和一开始那样生分了。虽然不再是陌生人,但那时候我和叶子哪怕是离朋友也还差几分。感情需要时间来催化,毕竟一眼便情生万千的还是罕见,晴那样的人,怕一生也只能遇见一次。我们见面多在晚上,我每次从外面回来必定看见她弯着腰打扫公寓里的走廊。那时候我不知道叶子白天会去兼职,在我印象里,女大学生就应该是天天躺在床上抱着枕头看偶像剧,后来叶子对我说,她去兼职的时候我还连经十路都不知道怎么走,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可是比我大两岁。后来我逗她玩,说:“人家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你大我两岁,我怎么就像抱着颗炸弹?”

      我和叶子互加了QQ,但两个人不怎么发消息,偶尔聊两句也都是瞎扯。以前总觉得两个人有什么关系两个人才能聊出什么话,后来觉得不对,其实是两个人能聊出什么话才会决定两个人能有什么关系。感情这东西,是需要语言助力的。我交过的女孩里,好像没对谁说过太多甜言蜜语,好听的话像糖,有人吃不够,吃的人一看便腻。我不爱说话也不太会说话,写首情诗糊弄小姑娘还凑合,情话我总说不出口。话里带着“海枯石烂”“地久天长”这样的词,我都觉得虚伪,所形容的坚贞卓绝,这世间已很难有事物能配得上。好听的话我好像也没有对叶子说过几次,我们到后来都很难平和的交流,一开口便是拌嘴居多。那些本没必要的话说得够狠便能在心里砸出坑。在我们一开始的时候,都不曾想到会这样。没有人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但事情好像总喜欢往坏的方向发展,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了,可能生活就是这样子,可能世界就是这样子。我记得第一次和叶子在QQ上聊天,还是在我兼职时,她发消息问我在干嘛,我说在干活,她问我晚上吃饭没,我说没有。等我回到公寓,看到我卧室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我取下来看,里面装着一些面包和火腿肠。我知道是叶子给我买的,虽然她没说。打那以后我常常能在门把手上得到叶子给我准备好的晚餐,一般就是面包和火腿,我没告诉过她我是从来不喜欢吃面包的。有时候我不去兼职,或是回来的早,我也会自己做饭,我炒过辣子鸡,炸过排骨,弄得满屋子都是油烟味。有一次叶子进我屋里,看到我在做饭便要尝一口,结果她都吐进了垃圾桶里,她说舌头都给麻掉了。我们那里做菜放花椒,一放一大把。最方便的当然还是煮面条,煮面条陈飞的花样多,有时他会在我那里住一晚,我们两个便从外面买些食材回来自己料理,他做炸酱面要用那种很粗的手擀面,自己炒酱,再配上蔬菜。有一次叶子到我房间里,非要给我做饭,我帮她刷了锅,她也是煮的面条,不过她在面条里放了酱油,让我吃起来有种很奇怪的味道。酱油啊,那得是早上起来用油条蘸着吃的。那是叶子唯一一次给我做饭,叶子其实不会做饭,我带她去我姥姥家那次,她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姨和我两个舅妈在忙来忙去,想帮忙也帮不上,手足无措的样子甚是可怜。

      我姥姥在世时最后一次对我说教,就是让我尽量找一个会做饭的女孩子成家,我现在都记得我姥姥那天说的话——这当然不是在针对叶子,她说:“以后两个人过日子,这做饭是大事,又不可能整天都买着吃,两个人都会做饭,谁下班早谁做,相互担待着点,这样日子就能过得好,你看你那舅家哥哥,做饭家务都不会,你嫂子整天跟他吵。”我之前带过几个女孩去我姥姥家,也并不是觉得每一个女孩都会成为她的孙媳妇,才在女孩子面前献点殷勤,她是待人太好。等到我带叶子去的时候她眼睛就有些模糊了,身子更是疲倦不堪,却还想着站起来给叶子拿点水果什么的。这一大家子人里,我是最不成器的那一个,虽然是外孙子,但她疼我不比我舅家哥哥少。后来她从济南省立东院运回来,在家睡了两天两夜才仙逝,我跑到一个胡同里给叶子打电话,一次往嘴里塞了四五根烟,泣不成声。叶子沉寂了好久才哽咽着说:“节哀顺变,我在呢。”我大舅家哥哥生了小孩,我姥姥是四世同堂,本来也是盼着我能早结婚的,到头来也没能盼到,以后怕是更无希望了。以前和芊芊闹着玩,我们两个都拿着户口本到了民政局门口,但那时候我们俩都还不到法定年龄,现在芊芊都订了婚,即将嫁为人妻了。光阴流转忽已晚,盛时不再来,结婚生子,生老病死,看人这一生过得有多快。现在家里有时也劝我,虽然叶子走后他们不再明说让我赶紧成个家,但从他们话里我也能听出这一层意思,我父亲告诉我,新人替旧人,过过日子,这是最能疗伤的。我敷衍说,再等等吧,我还没准备好。“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旧人,就沉重在这个“旧”字上,“感情”这两个字里,横竖都含着一颗“心”。人们容易忘记欢乐,却难以放下为自己创造孤苦的东西。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现在倒可以厚着脸皮说一句“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可“花下销魂,月下销魂”,吊影与辞根,身已是未归人。我没法给自己何时忘掉叶子设置个期限,眼睛看得到的东西好说,在心里扎根的东西不好说。但我以后肯定还是要娶妻生子的,我父母在上,这避免不了。我不知道叶子在她留给我的遗书里,说让我另找寻的那好女孩,到底应该好到什么样子,我没法想象,但是,无论是谁,在以后的朝朝暮暮里,在以后的点点滴滴里,总该会让我在她身体里看到一些叶子的影子。或许,那个要陪我白头的人,也会在不经意间,从我的脸上望见一些别人的模样。或许每个人的过往都不该被深究,但永不会死亡。

      已经在济南呆了些日子了。期间也不怎么出门,偶尔和祝同、陈飞他们聚聚,喝点酒,聊会天,他们也都挺忙,越长大,时间越被剥夺得厉害。辛亏我房间里装了空调,我得整天开着,冷了也不关,就盖床夏凉被。以前叶子就笑我跟神经病是的,哪有人开着空调盖被子的。好像没什么特别明显的过度,这夏天也就这样过去了,几场雨后,济南便冷得要命,我出去吃饭,看到别人都盯着我看,我扫视四周才发现,原来还穿着短裤的,就我一个人了。是真冷了,济南的秋天总会混着冬天一块扑过来。今天一觉醒来,发现天都是白的。济南起了大雾,这很少见。济南城的空气不好,反正和雪野是没得比,但起雾的时候不太多。我穿了件外套,出去走了走。人声微弱,林立的高楼大厦都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灰色的路一蜿蜒便不知所踪,这座城市的人被困在雾团里,当局者迷,心中各自生着静默,奄奄一息。我就随便走,不知去哪里,就随着这路。道路两旁的树已脱落了不少黄叶子,黏在沥青上,我想,登陆广东地区的台风现在已经走了吧,最近没怎么关注新闻。我不知道济南的雾和那台风是不是有关系,我没多少科学常识。台风登陆的前一天,我想了想,还是给汪遥发了条信息,让她注意安全,她说没事,学校里会停课一天。她在广州上学。这要是叶子还在的话,知道我联系前女友,又该大闹了。

      没怎么注意,就走到了浆水泉路上,路上的车少了,倒有些不习惯这般的冷清。我在梧桐树下走着,不一会儿便听见头顶上冒出来了一些噼里啪啦的声音,仰脸一看,一颗水滴便在我额头上溅成了花。昨晚刚下了一夜,现在又开始,济南这九月里的雨,就像个哀怨的小女人。我仍往前走,雨便又急了些,慢慢便“大珠小珠落玉盘”了,慢慢便从隶书变成了狂草。我浑身都淋透,衣服都咬在了皮肤上。若有人看着我这样淋雨,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傻X。从小到大我好像就没打过几次伞,小时候不打伞是为了把书包里的作业淋湿,长大些后不打伞,是觉得身上湿透总比心里湿透要好。读高中时,有一次我便看着晴撑着一把粉红色的伞,像一缕我握不住的烟一样,从我眼前飘过去,她一眼都不看我,我心里的雨,下得比外面的更大。和叶子在一起后,每逢下雨天出去,她总要为我撑伞,她是怕我淋了雨会感冒,我不怕,我怕的是我衣服淋湿了她又要洗,麻烦。叶子在这人间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济南也有几天阴雨连绵,有一次我和她出去,到楼下时她把伞扔掉,当我疑惑的看着她时,她仰起脸笑着问我:“你现在能抱抱我吗?”

      我伸出手,环抱着一片虚无。那天我没有抱她。

      我笑了笑。

      他妈的。

      和叶子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我从莱芜回济南,也是站在了这浆水泉路上,突然就有了灵感,回去便写了一首诗。诗是我写的,但我读懂那首诗却最晚,在叶子离开我之前,它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过。我记得那是收录在《哈哈哈利路亚》里面的,整首诗我记不住,但最后两行我是能背出来的:

再也拥抱不到的人,是回忆

再也抵不到尽头之路,叫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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