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树繁花的缘分

办公室后面,是一片旧居民区。大约是二十多年前的建筑,经长久的风吹日晒雨淋,墙面涂层褪色剥落,家家的阳台和窗都被带着锈蚀痕迹的防盗栅栏包裹起来,灰扑扑的,实在算不得赏心悦目。

但总还是忍不住向那边张望,因为在把居民区和办公楼隔离开的围墙的那一侧,有一株倚墙而立的杏。每年春意渐浓花事初繁之际,便见一团白色染粉的花枝伏在墙头,一下子让视线里这片灰色的区域生动起来。更有缀满花的枝条活泼泼地向办公室这边伸过来——这样的召唤,简直让人无法专心工作。

也许,哪怕没有亲见,只是看见这样的描述,各位看官的脑海里已自动弹出“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句子。古人笔下关于杏花的妙语华章为数不少,常被挂在嘴边的,有宋祁的“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文里,墙是与杏花堪称绝妙的搭配。“最含情处出墙头”“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最出名的,莫过于叶绍翁笔下那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墙,须得是中式庭院里常见的那种墙,白墙素瓦,方衬得出杏一派天真的风流姿态。在一向偏爱欲说还休的中式文化审美中,墙是隔绝,亦是诱惑。一树繁花本来已经很美了,还因为墙的存在,让这美更添了几分禁忌与神秘之感,让墙外行人更多了多情反被无情恼的失落和怅惆。

想必叶绍翁也不曾料到,自己偶遇墙头上一条花枝一抹春色的惊喜赞叹,在近千年的辗转流传中,被轻薄狂浪之徒曲解滥用,终致原本美好的画面在大众眼中印染上一层俗艳色彩。

对杏花的轻薄态度最为甚者,莫过于薛能笔下的“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作这种诗的人最该打,分明是自己一肚子油腻念头,却还要怪到花的头上,连一点点男子应有的气度也无。傲立枝头笑春风本是花的自由,又何要你唐突攀折移到劳什子青楼?你没有尊重善待花之心,又怎会被花倾心相顾。此诗可传世,可知杏花蒙轻佻之冤到何种程度。

世间万千繁花,论高洁,首推梅兰;论清雅,便是莲菊;论明艳,有灼灼之桃;论富贵,谁又能及牡丹。如此种种,其实不过是被人赋予的品格。平庸之人不善于自己发现,只能在前人的咏叹中,择合乎己意的比喻强调渲染,强生生将属于人的思想寄托加诸于花花草草。

花,原本只是花,应该只是花。花枝探出墙外,是一种质朴天然的慷慨,不吝于将自己最美好的模样展现于人。若认为它美,便驻足细细观赏;若喜欢它香,便仰头轻轻一嗅。欣赏,但不生占有之心,不生亵玩之意,更不因恋而不得心存怨恨,这才是人和一树杏花乃至世上万物之间上乘的缘分。

如我这般,于繁忙的工作中偶尔抬头遇到一树娇杏,便是蒙了它的恩,便心中暗暗欢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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